“二郎,该歇一歇了。”
五叔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柳然的思绪终于自漫无目的的缥缈之中折返,回到了眼前。
眼前是一片寂静的纯白,所覆之下轮廓依稀,却没有半分生机。
七娘视线之中,与她并排跪着的,是个落寞的郎君。
他板直的脊背不再挺立,他澄澈的目光不再深邃,他肩上再担不起尘世的重量,变故突至,压垮了年轻的灵魂。
神都第一风采郎君。人说他的心中从没有波澜,那此刻这无处不在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是什么?难道不是从这无情郎的灵魂深处四溢发散而出的吗?
晨光照进来,映出灰尘飞舞的轮廓。此时、此地,连每一个微小浮游中的微粒,都因厚重哀思无法翩翩翱翔。
可明明不过半日之前,此处还是灯火通明,红烛摇曳,就连呼吸之间都全然是是安乐幸福的甜味。
彼时红烛燃得正旺,他们并排坐于青庐之中,他凉着个脸,留下了月华君。
哪有新婚时候不与新妇说一句话,却忙着搭讪新妇友人的?
罢了,柳然心中叹了一声,这事情也就他能做出来……不过也不愧是他,就是同世俗的郎君不一样。
她起身放开武思月的手,转身又看了他一眼。
他眼光并未在自己身上,眉间似有烦心事盘桓。
能与内卫交涉,应该是要紧事吧……柳然想着,转过了头。
怎知这一转身,从此以后,柳家七娘再见到的百里弘毅,便再也不是那个能在父亲庇护下为所欲为、恣意任性的神都第一风采郎君百里二郎了。
该用什么样的字眼能形容呢?怕是怎么也说不清楚。
终于看见百里弘毅被内卫解救回来之时,柳然究竟有多欢喜。
不幸中之万幸……只要他还好好的。
一夜惊魂,公爹暴毙,夫君失踪。
柳然已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就算是……他也就此命殒,再没回来。
那这人世空荡乏味,从此以后,再无欢颜了罢。
……
神都少了一个张扬随性的少年郎。
可是又有谁知道,还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娘子,也随之而去了。
……
柳然借着云芝的搀扶,使了大力气,却没有站起来。
硬生生跪了一夜,双腿早就没有知觉。真不知道方才二郎是怎样一下子就站起来,追随着五叔,将百里公送出去的。
“七娘……”云芝看着心疼,小声嘟囔中带出了鼻音。
“我没事,”柳然勉强笑笑,腿上终于回了血,有了一点力气。
不禁回想起他方才出门的身影……他眼光一扫而过,饱浸柳然不曾见过的感情,可其中广阔,没有自己半分身影。
自婚仪到如今,他没有与自己说过一句话。
柳然扶着云芝的肩膀,腿上迟迟传来的酸麻叫她动弹不得。
“七娘,咱们……咱们不然就回去吧,”云芝落了泪,“何苦受这样的罪呢?”
柳然没有说话。
云芝:“七娘、七娘,巽山公派人来传话了,咱们要是想回去……”
云芝的话在耳边愈发遥远,柳然心中忧思渐满。
他此刻……该有多难过呢?年幼失恃,兄长早夭,如今一手扶持他长大的父亲,最最亲近之人,却在自己新婚之夜遭人杀害……
他向来不屑掺和人情世故,百里家家大业大,家主一朝薨逝,又该有多少人惦记着瓜分这一块肥肉?公爹官场沉浮几十载,又有多少盘根错节的关系仍待处理。此时此刻,他身边若是没有一个一心一意对他的人,他该怎么办?
何况……他还须得去查清楚公爹的死因,他还有自己的事情去做,万一他自己又因为行事太过直白得罪了人——本来昨夜就惹上了杀身之祸,日后若又招人记恨,该当如何是好?
不妥不妥,时间紧迫,二郎如今是站在刀尖上、悬崖边儿上,经不得半分风吹草动,他举头三尺轰然倒塌的天空,需要有人帮他扶上一把,与他共同承担。
“别歇了,咱们出去,先安排好公爹的丧仪事紧,”柳然道,她拍了拍云芝的肩膀,“你别担心,我没有事的。”
哪怕他的眼中再看不见我,我也愿意用尽全力,给他挡去哪怕丝毫风浪。
就算是仅能叫他心中安定分毫,我做的便值当了。
……
“二郎——”
“出去。”
轻飘飘一句,甚至都不是个严厉的语气,却叫柳然心中蓦地一抖。
素衣披麻,满室悲戚。
周围人陆续起身,柳然目光在他面容间逡巡片刻,终于还是站了起来。
她转身走了两步,夜间的风迎面吹过来,虽是夏夜,却有透骨的冷,不是从外面来,乃是发由心生。何况是灵堂,夜晚更该凉一些,是不是该提醒注意他添衣……
回眸之间,他还是那样的神色,分毫未变。
罢了,柳然想着,百里公维护亲子,又怎会忍心看他挨冻。日日悲痛本就难过至极,公爹在天有灵,也会好生看护着他吧。他内心悲凉烦乱,一心想要与公爹独处,自己又何必这样上杆子找他的麻烦呢?
她终究转身离开,眼神中还有千千万万的牵挂,一点点存留在空中,久久不能消散。
待百里弘毅回神看向门口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两个看门的小厮也行礼离开。
百里弘毅目光定了片刻,像是在搜寻什么,莫不是什么事、什么人……被自己忘了。可究竟想要找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此时……
除了找到阿耶的死因,没什么更重要的了。
“七娘,去用饭吧,”云芝推门进了书房。
“知道了,待我再整理一会儿,”柳然将手上的书码好。真不知道二郎从前如何忍得了,这案上的书堆得像是小山高,地上更是,简直没处下脚。
“七娘还是快回去吧,早些用饭,也能早点休息——你夜夜整理名册,百里家的人早快被认全了吧?”云芝凑过去道,“七娘你看看,你眼下发青,好几天都没好好睡一觉了。”
“公爹丧仪事紧,眼下我许多的事情都不知晓,得多下点功夫,不然二郎要被人讲闲话。丢了百里家的颜面,我柳家也面上无光,”柳然忍下个哈欠。
云芝帮着放了两卷书,说:“这些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仅凭着七娘这样捋怎么理得清,不如明日去问一问五叔,叫他给咱们讲一讲?”
柳然听了,忽地支起了脑袋:“你说什么?”
云芝被她突然来的精神吓了一跳,“我、我说——问问五叔……”
“是了!”柳然眼中闪着亮光,她一拍手,“我怎么没想到呢!”
云芝:“那我明日早上去找五——”
云芝的话还未说完,柳然就兴奋道:“我可以问二郎啊!”
云芝:“……啊?”
“你看,”柳然拉起她的手,“二郎现在终日将自己锁在书房之中也不让别人进,要么就是在外找不见影儿,我有了这个由头就能同他说话了!”
“啊是……”云芝张了张嘴。
“二郎不进食水,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我还可以借机给他送来些吃食,”柳然面上绽了笑,“云芝你快去厨房,吩咐他们做——罢了罢了,二郎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讲究,一定要吃新鲜的才好……云芝你吩咐人去买一条上好的鲈鱼、啊不,两条,一条先煲汤,他日日耗神该补一补,再者养起来,我问一问他想怎么做……”
“好好好,”云芝赶紧点头,“我这就去办,七娘咱们……快先去把饭吃了?”
“你快去吧,”柳然笑着将云芝推出门,“我就在此处等他。”
“诶?七娘、七娘——”云芝话音未落,面前便仅剩两面关闭的大门。
……
今日的晚风不是刺骨寒,却换了种折磨人的法子,改成了要命的闷热。呼吸间满是水汽,令人窒息的架势。
我就是多余等他,柳然想着,明知道他忙着,不想搭理人,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各处交涉回来肯定想早些休息的……还非要烦他。
“唉!”七娘走到门口,长叹了一口。
方才二郎的臭脸还在眼前,这样的不耐烦,莫说是鲈鱼了,就是自己捕了条美人鱼来给他做鱼脍吃,怕是他都不会分半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吧。
“七娘怎么回来了?”云芝开门见了一脸落拓的娘子,“二郎……没留七娘吃饭吗?”
“云芝啊,”柳然皱着眉头进屋。
“怎么了?”云芝阖上门回头,“我去厨房再拿些吃食吧……”
柳然摇了摇头,她浑身累得很,是再没什么吃东西的力气了。
“你说……”她撑起一只手臂支着头,“夜里吃鱼脍会得胃疾吗?”
“……啊?”云芝被问得愣住了。
柳然看着她又叹了一口:“那……白天吃怎么就没事呢?”
云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