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翻来覆去,到睁眼的时候,柳然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一夜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头痛欲裂,浑身都坠着懒。
他的话犹在耳边……脑中盘桓了一宿,没有丝毫减退遗忘的架势,反而愈发清晰。冰冷的眼神,充斥着不耐烦和厌倦。他没怎么认真看过自己,只这一次,却……
什么时候,才能换一种神情——不求含情脉脉,哪怕是捎带一点人间的情感也好。
唉,柳然轻叹。
“七娘——”云芝推门进来。门缝间溜进来了喧闹声,听着不近,却十分嘈杂。
柳然拄着脑袋坐起来,“云芝,什么时辰了?”
“快要巳时了,”云芝将水盆放下,“七娘昨夜歇得晚,我早上见七娘睡得熟,就也没有唤。”
熟什么,她苦笑,浑浑噩噩,尽是噩梦,“以后可不许这样,外面那么多事情,我多睡一刻能耽误多少事。”
“好,我知晓了,”云芝将干净衣物拿上来,“七娘早上想吃点什么,厨房有红豆羹,还做了蒸蛋和藕粉糕,我一会……”
柳然心思全然没有在吃食上,只是听见窗外的嘈杂愈发的高声。
“外面怎么了?”她站起来问。
“外面?”云芝看了一眼身后,“今日来了许多的人,都是百里家的人——二郎应该已经去接应了吧。”
“二郎?”柳然心中一颤,“二郎最不通世故,突然来了亲戚,吵嚷成这个样子肯宁不是什么好事情,他如何应付得来——”
“咚咚——”
忽有叩门声。
“谁啊?”云芝喊了一声。
“七娘啊,”是五叔的声音。
“五叔?”柳然道,“我还未洗漱,不便相见,五叔这样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唉,”五叔长叹了一口,语气里满是沉重,有叫人喘不过气的压抑,“这些人……这些人啊……阿郎刚刚过世,这些人现在就围在院子里面要分百里家的家产!”
“什么!”柳然匆匆扔了净面的手巾,披上外袍快步去开门,“二郎可有跟他们起了冲突?”
“那倒是没有,”五叔见了柳然赶忙行礼,低下头拭了两下泪,“只是……”
“只是什么?”柳然心中焦躁,满是担忧。
“只是……”五叔说得直摇头,“二郎着急出门,叫他们推选家主,还、还……还让他们自己商量着分家产!”
“什么?”柳然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稳住心神。
“七娘——”云芝从后面冲过来,扶住了她。
思绪飞转,柳然头脑中大致捋了捋,这些天来的功课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大多数人多少念着点公爹的旧情,此刻能带头吵嚷着要分家的也就那么几个……
“五叔,你还是速速到前头看顾着,先让他们别在咱们家里面闹起来,”心中大略清了,柳然道,“待我稍作梳洗,片刻就到。”
“好!”五叔交手行礼,小娘子这话说得底气十足,五叔看着她,也有了主心骨。
“云芝,快,”柳然转身进门,“将我那一套翡翠珍珠镶金的头面拿出来,这襦裙也素了,去取六芒星团花纹那一条水蓝色的,这些人年岁不小,须得庄严些才压得住!”
……
“百里延贪墨铜矿。”
柳然快步走在路上,还未到前厅,便听见了这么一句,她脚下一踉跄。
“证据确凿,圣人着大理寺到此,彻查百里产业。”
她加快了脚步,已经能看见宣旨的郎君,也能见到……地下黑压压一片不出声的乌合之众。
“谁是家主?速来领敕旨!”
男女老少,跪了一片。
“怎么?”那郎君说,“这偌大的百里家,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话之人吗?”
呵,柳然心中暗笑。
不过是趁着家主新丧便只惦记着给自己多捞点油水的无耻之徒罢了。
百工之家啊……河洛名门。本憧憬着是满门正派的人物,没想到,也不过如此。柳家门下生意无数,这帮自诩清廉本分的“老实人”撕扯起来的黑面孔,比之投奔柳家的那些奸诈的商人,也半分不差么。
这样的人……连二郎的影子都赶不上,不怪二郎既不愿入仕工部,也不愿意接手百里家的产业,与他们交涉,着实烦心。
帆对了方向才不至于错,百里家的船算不上大,却实在不小了。除却二郎,交到你们手里,百里家就等着败吧。
柳然上前行礼:“民妇领敕。”
自小进出宫禁,与皇子皇孙青梅,柳然面圣的机会不少。
可是像今天这样,亲手领过圣人的敕书,还是第一次。
柳然将双手举过头顶,外人看不见她指尖的颤抖。
可能是上苍恩佑,我这虽命运着实算不上一帆风顺,却好在常常踩在点上。
她心中默念。
“掌家媳河东柳氏,代夫君百里弘毅领敕。”
我没什么本事……不过是家世优渥,叫我多见了点世面。你不喜欢这些,那就叫我来同这些泥泞纠缠。叫我将双手染成漆黑,给你争来那些本属于你的东西。
你只从心而为,开怀便好。
……
“太阳这么好,七娘要不要出去走走?”刚用了早饭,云芝走在路上道。
“你也知道太阳大?”柳然回头看她一眼笑了,“这样的天出门,是必须得晒得汗流浃背、沾染一脸灰尘才好吗?”
“这、七娘……”
“哈哈哈,”柳然笑着,“好啦,与你打趣呢,昨日接了不少产业,还没有捋顺,账簿堆得跟小山一样,不查点清楚了怎么接手?你呀,这两天就老老实实地跟我困在屋子里面数账本玩儿吧。”
“哦……好,”云芝撇撇嘴。几日没有出门,说起来还真是有点想念南市街面上的胡人炙肉……还有煎茶铺子,有一家喜欢在茶中添牛乳的,味道香得隔着两个坊都能闻见——诶、煎茶!
云芝眼睛忽地亮了:“那我一会儿去选些好茶叶和调料来,给七娘烹茶喝,这样七娘看着累了也好休息。”
“那倒是也——”柳然正答着,眼前却蓦地出现一个素衣身影……
“二郎!”她笑着,快步上前去。
本来都走过了,可没想到……他忽地回头。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啊……不怪汉武帝英雄一世却敌不过李夫人一颦一笑,佳人如伊,一念一生。
思人当如是。
他只一回头,柳然心跳就漏了一拍,开口说句话吧……她想着,若是……这郎君能对我笑一笑,还有什么更美的呢……命都叫他拿去吧。
百里弘毅定睛看了看眼前的娘子。
是了,他心道,府中……正好有可信的娘子。头油之事,自己到底不甚了解,若是能有她相助,想必办起事来也会顺畅一些。
他大步向前,在柳然面前站定。
柳然心跳如雷,幸亏早上没嫌麻烦敷了粉……她心思混沌,此刻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不然整个儿脸现在都烧得慌,该是得有多红啊,没有粉遮掩怕是不好看……
他缓缓倾身向前,伸出一只手,眼看着,就要抚上柳然发髻。
柳然别开眼,她脚下虚浮,踉跄了一小步,不是吧不是吧!自心窝处有汩汩热泉喷涌而出,顷刻间便涌遍了全身,他他他他他……他要干什么呀!天哪这也太快了吧,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前日还嫌自己碍事来着——啊啊啊二郎要干什么?他不是要摸我的头发吧、或者更进一步——拥抱!不会是拥抱吧——再者——
百里弘毅直起身,他全然没注意到面前娘子幸福多得快要溢出来的笑容:“你用的什么头油?”
欸?柳然微怔,“桂花油……每年桂花时节,我都会买一些。”
她向上瞟了一眼,他神色未改。
桂花……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这是君子花,更是隐士花,心隐鸿鹄,不慕名利,确该是他喜欢的东西。
“二郎……喜欢这个味道吗?”
柳然话音未落。
“那你听说过,波斯郁金油吗?”秀眉微蹙,神态认真。他满脸都是求知若渴,问的却是……女子头油。
什么、什么什么油?
柳然心里咯噔一声。不是说好的……二郎不近女色,端方正直得要命吗?这什么花里胡哨的头油是什么玩意儿?这种富贵又不实用的东西……得是个多贪慕虚荣的贵妇人才喜欢啊——慢着、贵、妇、人。
脖颈后,寒意顿生。
娘子、她嗅到了娘子的气息!
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生命里,除却她柳七娘,难道还有别的娘子?
还是个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头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