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你干活，阿姐！”柳沣拍着案子大吵大嚷，“从前在家里面你什么时候干过活阿姐？你一双手什么时候碰过凉水？你现在在这儿竟然自己烧火做饭？是不是他逼你的、阿姐你说是不是他逼你的？”
“不是他让我做的，那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柳然扯着他的袖子将他拽得坐下来。
柳沣继续怒骂：“他还害死了四叔阿姐——四叔死了！”
柳然扶额：“是四叔做了坏事、四叔自裁谢罪，小十，你听我跟你解释清楚，你先别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阿姐、阿姐！你不要再呆在这了，阿姐，咱们回家，我现在有钱了，四叔不在了我能养着你，”柳沣咆哮着，“我肯定什么都给你最好的，我给你买全神都最豪华的宅院，我给你请一院子的下人，咱们回家，阿姐——”
“回什么家，”柳然眉毛拧在一起，“这就是我的家，柳沣！”
“那可是叔父啊阿姐！从小到大吧咱们两个养大的四叔！”
“我还是从小到大把你拉扯大的阿姐的！也没见你当初走的时候想着跟我说半句啊！”柳然动了怒，连带着眼角沁出眼泪来，“你回来就跟吃了炮仗一样，跟我也没有一个好颜色，跋扈张扬、吵吵嚷嚷，咱们柳家是高门大户、书香世家，你小的时候我看着你一字一句读的《诗》《书》，都被你吃到狗肚子里面去了吗？”
“我——”柳沣刚想要回嘴，就看见了阿姐面上的泪光，他一下子泄了气，是啊……他这些年都不敢联系阿姐，就是因为怕在外面没有干出什么名堂，当年不辞而别，本来就叫阿姐寒心……现在……怎么自己一来，还给阿姐气成了这样？
“我……阿姐，你别哭阿姐我错了，”他说着想要去拉柳然的袖子，被柳然一下扯开。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柳然摸了眼泪转身就走。
柳然背后的披帛从他手里面溜走了，柳沣心里面忽地低落起来。
他以为自己从家里面出走的那一天就长大了，这些年在外面经历的风雨不少，出生入死的多少回，吃的亏多了，也会和奸商周旋，玩弄人心，可是直到他现在见到了阿姐，被阿姐骂了，他才清晰地感觉到，不论出走多久，在她面前，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
只顾及自己的喜怒，却从来没有……真正为她着想过。
叔父身死，该是有多大的风波……她一个弱女子，身边没有一个郎君……该怎么面对？
“云芝，”出了门，柳然叫住云芝。
云芝：“七娘？”
柳然：“你过一会儿，等小十想想清楚，你进去跟他将叔父的事情讲明白。”
“啊……七娘？”云芝脚下顿住，“七娘不自己去跟十郎解释吗？”
“他脑子不清醒，叫他反思一下，”柳然心中钝痛。自己最亲的弟弟，几年见不到，竟然成了这幅模样。
“好，七娘那你——”
“我回去歇歇，”柳然揉揉太阳穴，“我得……缓口气——你就在这别动了。”
百里弘毅背手在柳然门前。他已经来回走了两圈。
方才柳沣在书房的一番怒话，却牵扯出了康金和康瞻彼的事情，此刻两个胡人的事情迫在眉睫，他是须得再问一问柳沣才好。
但是此人……看着像是全然疯了，半点听不进去自己的话。
而且七娘……
他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跟她好好说一说当年柳沣出走的事情。
又转了一圈，他差一点就要放弃柳沣这一条线索，出去找别的可能了。
“吱呀——”门开了，就在百里弘毅面前。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点懵。
“对不起。”
“对不起。”
两句话出口，一模一样，撞在一起。
柳然瞪大了眼睛，“二郎时为什么……”
“啊，”百里弘毅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他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那个，你……”
“我已经敲打过小十了，”柳然说，“二郎想问什么，我叫云芝把他带到书房。”
“啊，好，”百里弘毅点点头。
“那我……这就去找她，”柳然说了，却没着急走。
“嗯，”百里弘毅看着她。
柳然被他眼神盯得脸上发烧，有些不知所措，她搓搓手正要往前走。
“七娘。”
“啊，”七娘迈出的步子踉跄了一下，被他一把扶住手臂。
“怎、怎么了二郎？”
“啊，那个……今天十郎说的，”百里弘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住了她……他现在心里发慌，搜索枯肠，想要捋顺怎么解释当年的事。
“嗯，”小娘子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啊……要不还是等一等？
“那个……今天十郎说的，也不是……”百里弘毅又咳了一声，“有什活，还是请人来干，咱们家虽然比不得柳家，但是养一个夫人还是可、可以的。”
咱、们、家。
柳然绽开笑容。
百里弘毅心中的一口浊气骤然散开。
果然，选择放弃之后，他连呼吸都顺畅了。
“我知道了！阿姐，”柳沣抱着臂膀，“我对上号了。”
方才百里弘毅绘康金画像时，自己阿姐那一脸花痴的样子，一五一十地映在柳沣眼睛里。
“你对上什么了？”柳然还沉浸在二郎离开之前的那句话里面——他……竟然说……要给我……画像。
啧啧啧，柳沣看着自己阿姐的眼神撇嘴，“有一回，永川郡主来咱们家，给你带了一本什么‘神都俊秀一百郎君品鉴图册’，你拿到手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鬼鬼祟祟拿到自己屋子里面，裁掉了一页——”
“小十你——”柳然的脸腾一下红了。
“你看、你看你看你看，你心虚了阿姐，”柳沣更大声地嚷着，“而且啊，我还发现了，你猜怎么着——”
柳然提了裙子就要追着打他，被柳沣一步跳着躲开。
“诶，我阿姐那本图册啊，最后竟然被我在收拾练字的旧字帖的时候找着了！诶？我当时就纳闷啊，这玩意儿怎么在我这呢？我就翻开看看啊——”
“柳沣！”柳然的面颊红得像是染了霞光。
“哎呦？怎么撕掉了一页呢？”柳沣的语气十分欠揍，“好在永川郡主送来的东西十分的精致啊，我往前一翻，哎呦呵？竟然有目录！”
柳然跑得岔了气，小肚子拧着劲儿地疼，她抬手虚指了柳沣一下。
柳沣叉着腰大笑道：“我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对啊，可算是叫我给找着了——那个人就是——”
柳然脚步虚浮，往前一步却踩在了裙角上。
“七娘！”背后有一声唤。
还不待柳然反应过来找到东西扶一把，自己却已跌入一个怀抱中。
“没事吧？”百里弘毅微皱眉，盯着柳然按压小腹的手，“怎么了？”
柳沣定在当场，长大了嘴，一句“百里二郎”卡在喉咙里。
“啊……没、没事……”柳然的脑子不甚清醒，方才跑了两步，此刻她气喘吁吁，心跳怦怦地撞在耳边，“我……我就是跑了两步。”
“你怎么叫你阿姐在屋中奔跑？”百里弘毅一个冷眼瞥向柳沣。
柳沣的下巴挂钩卡住了，此刻张着一张大嘴闭不上，被他的眼神硬生生逼退了两步，凉风灌进喉咙里，他伸着舌头干咳了两声。
“二郎怎么回……”
“啊，”百里弘毅的眼神不自在地往旁边一瞥，也没放开扶在她肩膀上的手，“我本来就是来说一声，我……要出门了。”
“嗯，”柳然点点头，头脑被他的声音震得发昏，微微站直了一些，想要离开他。
“二郎在外面注意安全，”柳然低声说，她正要转过去给百里弘毅福身，却起得太急眼前一黑。
“阿姐——”
嘎嘣一声，柳沣的下颌巨响，终于合上了嘴，他往前一窜想要扶住腿软就要跌倒的柳然——
“当啷——”
是百里弘毅的佩玉和柳然襦裙上挂着的黄金配饰碰在一起。
柳沣的手伸出去，连他阿姐的裙摆都没摸到。
“二郎……不是……要出门……”柳然埋头在他胸前，她还懵着。自己怎么就……这样悬空地开始移动了呢？
“先送你回去，”百里弘毅沉声道，他脚下走得急，却将小娘子抱得稳当，“十郎回来这两天你操劳，好好歇一下，不行就请个医官。”
“嗯……”柳然想要点头，却刚一动弹就抵在他胸膛上，于是僵直了脖子不敢动弹。
“十郎……太能折腾了，你要是不愿意管他，我叫申非把他送回阿郎那里。”
“嗯……”柳然又应了一句。
直到柳然被放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眼前的郎君转身离开，她才想到……
阿郎。
二郎的阿耶百里公……
那此刻他能敬称一声“阿郎”的人，岂不就是……自己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