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云萃观出来，两人在车上一言不发。
假签、丹药，还有杀手扮成的假道士。百里弘毅思绪凌乱。看来……回去之后还是要尽早通知高秉烛和月华君，叫他们来仔细查一查这云萃观才好。
他叹了口气，抬眼才发现，今日这车中……似乎有些太安静了。
往日出门，还有上回前往奁山，这小娘子都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生怕自己有一刻的清净，今日怎么……
“七娘？”他唤道。
柳然竟没应声。
“七娘？”
“啊！”柳然才反应过来，转过头，“怎么了二郎？”
百里弘毅道：“没什么，就……看你没怎么说话。”
“啊……”柳然点点头。
“在想什么？”
“啊？”
百里弘毅被她这呆愣的样子逗笑了：“问你在想什么。”
“嗯……”柳然看了他一眼，又转了两下头，不太自然道，“也……没想什么。”
“嗯，”百里弘毅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就是……刚才不是求了个签吗，”柳然低头，手中在绞襦裙的带子，“虽说这是个造假的道观，可当初……是怀着期盼来的，遇了下下签，心里终究还是不太……”
百里弘毅点点头，确实。柳公一心修道，想必柳家颇为尊崇道教。
“那你求的什么？”他开口道，“就如你在门口时说的，百年好合？”
“啊……”柳然被他这一句问得猝不及防，“是、是……”
“哦。”
……柳然的面颊都烫了。我求咱们两个百年好合，你说个“哦”是什么意思。
“新、那个新婚去求签，不是都求这个吗，”柳然想要说两句缓和一下气氛，“祈愿个，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什么的……”
百里弘毅闻言正色看向柳然：“百年好合无须祈愿，这是咱们两个的事情。”
柳然心猛地一跳，咱们、两个……
“早生贵子确实关乎天命，”他说得认真，“不过……”
他说着停了一下。
柳然快要在他的话里窒息了，这么紧要的关头，正说到了要生孩子的话题了——你喘什么气啊？
“还是跟咱们两个关系比较大，”他继续说。
柳然全身僵硬，呆呆地点了点头。
“要不然……回去以后，你先搬到我院子里来住？”
柳然忘了呼吸。
百里弘毅看到了小娘子的面颊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迅速变得通红，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话到底是有多……
“咳，那个……”他才觉出不好意思来，“我最近比较忙，应该都住书房，那个屋子老是空着，他们还得打扫、咳、挺麻烦的……天也有点凉了，我那个屋子比较暖和，你搬进来能睡好一点。”
……马车里面诡异地安静了片刻。
终于，在百里弘毅觉得自己快要被空气中漂浮的不知什么黏腻气息憋死的时候，他听见了小娘子用微薄的气息发出的一声：
“嗯。”
……
丹炉里面的火花噼里啪啦。百里弘毅紧盯着火光的眼睛有些酸涩。他眨眨眼睛，刚想要活动一下，却蓦地发现了抵在肩上的一片柔软。
……七娘。
他悄悄转过头看她。
她手中捏着的蒲扇已经跌落在地上，呼吸很轻……就这样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看起来已经睡熟了。有一阵小风吹过来，撩起她肩膀上的披帛。
百里弘毅抬眼看了下天色……半夜三更。晚上寒意浓，露水又重，她只着轻纱，怕是要着凉。
正要叫她起来，百里弘毅的目光却定在小娘子的面上了。
她的唇未合拢，像是用胭脂仔细描了，又像是娘子本来朱唇似火。总之……不知道是什么，勾引了他心里面那一点小火苗，想要凑近一些……再凑近一些。想要一窥究竟，也想要……尝一尝这天下最诱人的丹色，究竟是个什么味道。
可能是面前丹炉热毒骤升吧，更像是因为心中的激荡，百里弘毅再感觉不到夜风，他甚至觉得有些闷热，紧张中渐渐红了耳廓。
就快要……
“噼里啪啦——”
“二郎！”柳然一下子惊醒了，脱口就叫他的名字。
“嗯、咳，”百里弘毅面颊绯红，立时坐正了。
丹炉中迸发出一簇簇火花，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
“二郎，二郎你快看，好漂亮！”柳然惊醒了，却见了这般情景，兴奋地去拽百里弘毅的衣袖。
“嗯，”百里弘毅未看眼前花火，他眼中只是火光映衬之下她的笑靥如花。
“火树银花合，”她说，“苏公所做《正月十五夜》曾赞上元宫灯如火，我看拿来说这这丹炉中火倒是更贴切了。”
百里弘毅收回目光，他站起来：“嗯。”
他只道。
可他唇角抿得紧紧的，像是在克制什么呼之欲出的情感。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有你的每一夜，都是我的正月十五夜。能不能叫天宫施舍，叫我们的相处都再拖得长一点？
在书房泡了一整天，百里弘毅现在脑海中混混沌沌，全是各式各样的丹方。
他揉了揉眼睛。
博闻强识，是他百里弘毅传播在外的声名。可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来对文章道统都没什么兴趣，当年文采斐然，又在修行上颇有建树的，是他的兄长百里宽仁。
想到这，他思绪微顿。
兄长……如此回忆起来，自己竟然连兄长的面容都记得不甚清晰了。
夜半更深，寒意忽地涌上来。他摇摇脑袋，终于往床榻上走去。
一屁股坐在榻沿上，“嘎吱”一声，他被硌得站起来。定睛一看，哪里还有床榻的影子，目之所及全是各式各样的书卷。
他才想起来，早上查找北帝玄珠时，将相关的地理信息全都铺在床榻上了。那……还是不动了吧，否则明日要重新整理，太耗事时间。
“申非——”他习惯性地一喊，却想起自己早在许久之前，已经叫他去休息了。
叹了一口气，他拿起扔在角落里的外袍出门。
原来已经这个时辰了……天边微微发亮，他推开自己卧房的门，径直往榻上去。室内有芳香气，大概是燃了香，他想着——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掀开被子躺进去，暖的。
不等脑子有所反应，他已经睡着了。
到底是血肉之躯，再聪慧的人也抵不住这样连轴的消耗。
柳然睡得发懵，梦里面转了个身，梦中却骤然转换成了冰雪的场景。她纳闷……什么情况？上一刻才刚刚是和二郎共度乞巧节的好景，怎么转眼间就吹起了凉风。
不对，她清醒过来，渐渐睁开眼……
一张俊脸。
我嘞个阿娘——
柳然立时闭上了眼睛。
一定是我方才梦做得太真了，怎么还……
寒意从柳然的手臂上传来，她向上摸索了两下……抓住了他的手。
的的确确……是手的模样。
这是……什么情况。
柳然整个人被定住了。但是奇怪，她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手冷成这样，究竟是在那冷飕飕的书房坐了多长时间。
片刻，直到他已经变成了跟自己一样的温度。
柳然才又缓缓睁开眼。
真的……是他。
等到柳然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食指已经触到了百里弘毅的睫毛上。
真……好看。
柳然心道，她吞了一口口水。
不是说……要在书房睡的吗？大概是太累了吧，那是不是说明……他现在，应该、大概、已经，睡着了呢？
把手收回来攥在被子的角上，柳然慢慢地凑上前去。
天色渐亮，朦胧的光叫他面庞愈发清晰。
柳然哪还有困意，她精神得简直能爬起来去院子里面跑上十圈。只是越清醒，心跳也就越快，天时、地利、人……她手心的汗已经和他的手掌交融。他们从未离得这样近过。近到只要她稍稍往前，就能触到——
百里弘毅睁开了眼睛。
她的动作很轻，若是他平时入睡，一定不会被吵醒，只是……
只是他的梦并未持续多久，就被小娘子的手心给烫醒了。
他才想起来自己屋子中的另一个人，他听见小娘子一点点的向他挪动，他感受到她柔软的手指在自己的睫毛上来来回回……就像是用羽毛在心脏上面撩拨。
他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心里面有一汩暖融融的热血喷涌而出，于是他睁开眼。
果然，小娘子的眼睛猛地瞪大。
柳然心中发憷，正想要闭眼转身，却被他握紧了手。
百里弘毅笑了一下开口，他嗓音微哑：“我睡不了多久，还有很多事要做。”
“……嗯，”柳然的头脑发胀。太近了……他一字一句都冲撞在自己的唇上，她紧紧咬着下唇，鲜红的唇瓣已经被她折磨得毫无血色。
百里弘毅又笑了，他放开紧紧握着她的手，向上扯了一下被子，“睡吧。”
就这样相对着，柳然看着面前的郎君又闭上眼睛。
“你怎么……”他又睁开眼睛，“不喘气？”
柳然的面颊被自己憋得通红，她轻轻喘息，放开的唇瓣一下子回了血。
鲜红触动了百里弘毅的心弦，他微微前倾，就吻上了她的唇。
一触即分。
百里弘毅也不敢再看她的神情，他赶紧转过身，“睡吧。”
两个人的心跳声大得很，彼此听得一清二楚。
同床、共枕，无人有睡意。
片刻后，当疲惫终于战胜奔涌的血脉，叫困倦重新麻痹了百里弘毅的神经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发烫的脑袋，抵在了他后心上。
他睡着了，嘴角上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