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弘毅眉头皱作一团。
他人生二十载,到今日之前,都没有过如此的困局。
究竟该如何跟我新婚的,还不太熟的夫人提跟她回门这个事。
翟氏的黄安遗表中白纸黑字写得分明,倘若黄安不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那柳襄与阿耶身死难脱干系。
如何是好!这番交涉是免不了了。
心里面翻了多少个儿,还是没想好这一通话,究竟该如何开口。
就是当日进妓馆找线索,也不用这等斟酌。
申非坐在马车另一侧,看得莫名:“不是、二郎,不就是跟七娘说一句话的事儿吗?哪用得着你这般纠结啊?”
百里弘毅闻言瞟了他一眼,申非赶忙闭嘴。
马车中两人相视无言,衬得行车巨响震耳欲聋,嘎吱的木头声实在是叫人心烦。
“二郎……”默了许久,申非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您还得跟七娘相伴一生、白头偕老呢,以后相处的时间长着呢,不过是说两句话,今日就当是开个头儿,日后不久熟练了?”
“谁说会与她相伴一生?”他忙着打断,语气生硬。
申非听得一哆嗦,“这、这……”
百里弘毅看他这反应,长叹了一口气,果然,自己还是不太擅长说话,这一句非君子言。
“我的意思是,”他想了想,还是和申非解释,“两家联姻本来就是父辈们的约定,现在阿耶身故,仔细追究起来,我和七娘的婚礼未完,不能算礼成。待阿耶的事情清楚了,我能匀出精力来,就把她送回去。”
一段话毕,他又叹了一口。哎,说话可真累。明明用脑子想的,转念间就清楚了,说明白却要如此费口舌!
见申非神色也缓和了,百里弘毅后靠,将头抵在了车板上。
七娘啊……说实在的,成婚之后也没见过几面。好端端一个娘子,掺和上了自己的生活,倒是叫她,平白遭受这些麻烦,是我……拖累了。
“七娘啊,你这肉……”
柳然手起刀落,将坛中五叔细细卤好的牛肉摧残下了好大一块。
“七娘啊……这么多肉,就是你做牛肉劳丸都绰绰有余啦!”七娘看着心疼。
“上一锅味道不佳,可能就是因为肉不够多,”柳然念叨着。
日薄西山,早就过了午饭的时辰,先前熬的一锅胡辣汤,已经因为味道实在不佳,被柳然和云芝两个通力消灭了,此时锅中沸腾翻滚的,乃是柳七娘潜心研制,外加……主要是和府中厨娘仔细沟通好了配方的成果。
“咳咳咳咳——”被柴烟呛得一阵咳嗽,柳然此刻身上轻纱已经染了一层烟灰,面上更是花里胡哨,哪里还有半分大小姐的风度。
“七娘、七娘啊……”云芝急的都快冒出眼泪来,自己在一旁干着急来一个下午,可就是没能帮上一点忙。小娘子性子倔犟很,说是不叫帮忙,还真就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
“咳咳咳我没事——”柳然别过脸大喘了几口气,“你这是什么表情?”
担心你啊,还能是什么!云芝被她问得心中窝火。
七娘什么时候不是金枝玉叶,什么时候轮得着她受这样的苦?
“哎呀,”柳然看出来云芝严重的幽怨,“我不是跟你讲了千八百遍了吗?做这些事情,我是很开心很开心的。”
云芝抽了两下鼻子。
“我从前……”柳然说着,没忘搅着锅铲,“就算是想要给他做些什么,也全都是妄想,哪能有像是现在这样的机会?二郎……于我而言,是十分不一样的,他能开心一点,我便能开怀十分,所以——云芝呀,你就算是不理解我,就算是为了我能开怀舒畅,就也被在这给我摆这样难看的脸色了,嗯?”
云芝听得撇嘴,“七娘不讲理,还怪我脸色不好看了。”
“好啦,你这回再来尝一尝,”柳然说着给她先盛了一碗。
云芝看着面前小碗中腾腾的热气,她琢磨了片刻,还是开口问:“七娘……云芝就是不明白,二郎对你一点也不好,你这样……这样对他好,难道就不算是委曲求全,简直像是在求他一般!可是七娘!咱们是什么身份,你要是愿意,什么样好的姑爷咱们柳家配不上的?这是何必呢?”
柳然抬眸看了她一眼,将手中蒜苗丁洒在锅里。蒜苗叫热气一熏,一股热辣又清爽的香气蔓延上来。闻着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她点点头。
“云芝……”柳然道,“你看你也说了,要‘我愿意’才好。”
“可——”
“是,你说的都没有错,这世上比他身份高的,比他富贵的,或者……比他对我好的,大有人在,可是究竟那么多人,都不是他呀。”
云芝眼中满是迷茫。
“咱们柳氏是高门,全家只有我这一个娘子,所有人都顺着我的心意,这些……都是我的幸运,也是因为这些幸运,我才有这个能力,来到他的身边,你明白吗?”
是无数幸运的积累,叫我能此刻站在他的身边,我能给他关心照料,甚至——能给他遮风挡雨。
云芝看着她眼中光亮,缓缓摇了摇头,低下头,尝了一口改良后的胡辣汤。
哎,柳然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笑了 。
“嗯!”云芝忽低仰头,“七娘!妙!”
“嗯?”柳然惊道,“当真?”
“当真当真,拿我云芝喝胡辣汤这些年长出来的分量作保!”
“云、云芝……”柳然向后踉跄了一步,被前来的云芝搀扶住,“我这没在做梦吧?”
“没有,七娘,”云芝语气恳切,“我方才听得真真儿的,是二郎亲自开口说的,叫咱们明日回门呢!”
柳然将碗勺放回托盘上,她笑得开怀,“二郎还是很给我面子的!这么大一碗!他全都喝了!”
“嗯嗯嗯,”云芝上前将托盘接过,换了我我也喝完,她心道,虽然咸了那么一点——但是里面满满的肉啊,就是光冲着五叔的卤水,我也得将那一碗吃干抹净!
“诶,云芝,今日是初几?”正往外走着,柳然忽然道。
“初九啊?怎么了?”
“哎呀,明日叔父是不是要去周山参禅?”
“是呀!”云芝惊道,“怎么给忘了……”
“嗯……”柳然想了想,“也无妨,咱们早些去,在叔父心中,我和周山的高僧相比,应该还是重要点儿吧?”
“那肯定!”柳然开怀,主仆两个都眉飞色舞。
……
彼时二郎心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二郎,你在吗?”
一声给百里弘毅叫得手足无措。隔着窗纸,已经能看见她的剪影。
怎么……她就过来了呢?可是我还未有斟酌好修辞——啊!我方才为何要叫申非出去?若是他在此处替我说一句不就完了吗——不过新妇子回门让申非说是不是显得太随便了,那倒是不尊重她了——
“二郎!”
“……何事?”两个字蹦得中气不足,他拼命遏制住自己气息中的颤抖。这是、什么、情况……
从前在工部和上下官员也不是没交往过,为着松木木材,我跟上面三品的大员都发过火——就是朝见圣人时我也波澜不惊……怎么此刻心如擂鼓,手心竟然握出了汗?
柳然一步步走上前来,逆着光,照得她周身似有辉芒。
她……很好看。
来不及再看,百里弘毅嗅到了胡辣汤的味道。他心静了半分。
“这是我亲手做的胡辣汤,你尝尝?”
柳然双手捧着,那汤碗就在自己眼前。
百里弘毅心念飞动。
还好还好,一切问题但凡能有个介质做缓冲就会好办很多,更何况眼下有吃食——这是我的领域。
他眼神向上,看着七娘,思绪百转。好了,现在我有一碗胡辣汤了,那应该怎么开口呢?汤和柳襄有什么关系?汤是香的,柳襄名字中恰好也有一个“襄”字?
不好不好,本不是一个字,我怎么想出这样荒唐的说辞,足像是没有文化之人编出来的笑话。况且直呼她叔父名讳,会不会有些不够尊重——
“坏了,我忘了——你只有在早上才喝胡辣汤,”可能是盯得太久,把她给吓着了。
若是将人吓着了,不就更不好说话了吗?
百里弘毅再顾不上心中盘桓,赶忙将碗接过来,“偶尔、我、傍晚也、也喝,”饮食时辰?不重要不重要,跟眼下的困境比起来,多喝一口胡辣汤算什么?
品相还可以,他拿着汤匙微微搅动,思绪仍转着,直到——第一口汤水入口。
霎时间世界都安静了。
他头脑中千般设想被清了个空。
百里弘毅已经不记得……他有多少年没有往自己的嘴里送过这么咸的东西了。
“好喝吗?”
他的脑子已经停止运转了,一个“不”字在唇边,就要挣脱而出。
不行!
最后的理智将那一个音节拉回来了。你还要求她办事,这时候绝不能说“不”!
他转过身点头,缓冲一下味蕾收到的冲击,“……还好。”
“哗啦——”心里面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百里弘毅知道,是他对于食物味道二十年如一日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