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打开锅盖,看着锅内残羹。
看着……是胡辣汤的味道没错,但是这个卖相——说是一锅小炒也不为过了。
申非从身后进来:“呦,五叔?看什么好吃的呢?”他伸了脖子往前凑,“哦……这,不会就是传说中七娘给二郎做的胡辣汤吧?”
“七娘做的?”五叔回头,惊诧道。怪不得,这样大的手笔——一般的下人还真没有这个胆量。
“诶,你怎么知晓?”五叔回头问。
“嗐,”申非从身后捞了个碗,“云芝跟我说的,她说味儿还行。”
“哦?”五叔一听来了兴致,“咱们少夫人还有这本事?”他说着抢先申非一步,拿起大勺,就往嘴里送了一口。
……
五叔愣住了。
“什么表情啊?”申非扬起眉毛,也盛了一碗往嘴里送。
……
空气凝固了。
申非后来回忆,他当时没有将嘴里的东西吐掉,绝对、就是、单纯的、因为……舍不得大块的肉。
自从百里二郎自小展现出的对食物的非凡追求以来,百里家的厨房之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东西了。
“申非啊……”
五叔喃喃道,他眼神放空。
“你快去给我看看盐罐子,今儿用不用补。”
“欸!”
申非点点头,转身时瞥见了水瓢,抄起来就从缸中舀了半瓢灌进喉咙去了。
……
此刻屋内好像愈发的热了,一呼一吸之间,竟然有些灼人。
百里弘毅看着面前的娘子越走越近,手里的那汤碗甚至有些烫手了。
“对、对了,”不能再拖了,快结束吧!
百里弘毅终于不再纠结字词——随便说什么吧,只要能把这件事说明白,“听说……新妇都是要回门的。”
啊!我在说什么?新妇要回门这种事还需要“听说”吗?
“你……怎么不回巽山公府啊?”
我……是不是应该说“我们”?这样她会不会以为是我在赶她回去?
她一愣。
百里弘毅心中一顿。
果然、果然!她误会了,她误会了!啊——怎么办怎么办,“申非说的,”我怎么会说这样不经思考的话。都是申非……他跑得干脆,还没跟我商量好。
“有问题你、你问他——”
躲吧我还是躲吧。百里弘毅转身,快走了两步。不行不行,他现在完全没办法直视那小娘子的目光,明明不熟,却偏偏要说一同回门这种事……他心里面怦怦的跳——这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处理范围。
“……汤不错,”要是将她做的东西都吃完了……她是不是能高兴点,这样我再解释也容易些?
两口快快喝掉。
舌头啊舌头,今日是我百里弘毅对不起你,他日我得了空,千百倍补偿你。
七娘却眼中却含了泪,时至今日……他总算是认认真真和自己说一句话……还不是为了什么其他的事情,是当真……为了我、和他。
“我就知道,虽然二郎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顾念我的。”
?
!
她没误会我?
百里弘毅的动作停了。
那太好了。
他将汤碗撂在桌上,“那你……准备一下,明日去巽山公府。”
说罢他与她擦肩,夺门而出,向自己书房走去。茶……他想着,不、水就行、就极好。
到了书房、饮了水,可那胡辣汤的味道还久久不散。
百里弘毅对着书案,脑中放空。
一呼一吸之间,若有若无的辛辣味道中,有一丝微弱的香甜,本不该被轻易发觉,此刻却在他心头久久萦绕。
“桂花油。”
她的声音蓦地蹦出来。
“二郎……喜欢这个味道吗?”
百里弘毅心念一动。
“不是,你不是说味道极好吗?”申非抄着臂膀,看面前正煮着宵夜的娘子。
“是挺好的啊?”云芝转头看了他一眼。
“不是,”申非挠挠头,“那玩意都能直接拿到牢里面去逼供了吧?云芝你平时做的东西不是都挺好吃的吗?怎么就这会儿分不清了呢?”
“我……”云芝忙着看锅,不太想搭理他,“哦!我知晓了。”
“怎么着?”
“七娘煮了好几锅,许是……前面的实在太不堪入口——”她想起了当日惨状,不由得放下锅铲叹息,“我为了不叫七娘受苦,就独自喝完了,待到最后一锅,与先前相比,实在是好太多了。”
“……”申非目瞪口呆。
好、几、锅。
他瞠目结舌,半晌,他走到灶台边拿起锅铲:“也是苦了你了——你歇着,今儿夜宵我做了!”
“……”云芝翻了个白眼,“我都已经煮好了你还做个头啊!”
巽山公府阳光正好。可惜此情不配此景,柳然看着风和日丽,心中一阵阵的寒意涌上来。
百里弘毅的眼睛里有仇恨。
如果气息可以杀人,那他周身早成修罗地狱。
柳然没见过这样的百里弘毅。她隐在桌下的手微微抖着。
公爹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本来以为……是不是他心中的悲痛能稍稍缓解……否则是今日,若不是他有心出门,又为什么会跟自己回门呢?
但是到此刻,她发现……自己可能是错了。
他从不做没意义的事情,就连当年拒绝与自己的婚约,他说的也是“婚姻对我毫无意义”。
那……现在呢?
柳然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
百里弘毅。
你带着我“回门”,却是想要在我柳家找寻什么呢?
如果你想要,我什么不能给你呢?
只是你的眼睛,为什么就从来不能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呢?
……
叔父生了大气。他扔出去的酒盏砸在二郎的位子上。
“叔父……”柳然开口,她强忍住自己不小心露出来的泪,“叔父你别生气,二郎他——”
“他怎么?”柳襄拍桌道,“你还想给他解释什么?”
柳然叹了口气,拉起柳襄的胳膊:“二郎心中悲痛,定是方才叔父提起百里公,惹了二郎的伤心事。”
他想做什么便去吧,我……总归是要护着他的。
“哼!”柳襄面色铁青,“他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啊!你看看他方才,有半分顾念着你的感受吗?你还给他说话,给他找补、找补什么?”
“叔父!”柳然皱眉也提高了声,“你对二郎态度也不好,不然他怎么能这样生气?”
“我、我?”柳襄瞪大了眼睛。
柳然出了口气,她心情不好,此时窝着或,却只能撒在叔父身上了:“你当然不好!你看看你、从进门开始,你瞧二郎的眼神里面哪有一点柔情?”
“柔、柔情?”
“是!”反正都无理取闹了,柳然也不管了,继续说着,“叔父你明知百里公去世得突然,你还在他面前提他父亲,他心里能好受吗?”
“我——”柳襄满眼茫然。
“二郎家中已无至亲——那些自称是亲戚的人,前两天刚刚成帮结伙地闹上了门要分他的家产——朝廷那边,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一个贪污的帽子扣在百里公的头上,百里公的产业、公务、就连家中文书都被官府封查,他这些天为给百里公洗冤忙得脚不沾地,咱们作为他最亲近的人,非但没能抚慰人家,叔父你现在还拿百里公来扎他的心!”
“……”柳襄张了两下嘴,挥手叫吓人送上来一盏新酒,仰头饮尽了,才勉强定了神。
再转眼一看柳然,一张小脸,梨花带雨。
罢了罢了,他心道,小娘子嘴皮子厉害得很,“好不委屈!”
“可不是委屈!”柳然越说越气,方才那点难过被掩盖了不少,倒是真觉着二郎凄惨了。
“哎呦,”柳襄撂了酒盏,“好了好了,是、叔父错了,行了吧?我错了——我错了,哎呀,咱们七娘出嫁后头一回回门,竟然被叔父惹哭了,不应该不应该。”
“嗯,”柳然抽噎着掏出帕子拭泪。
“行了行了,”柳襄拿起筷子给它夹了一口,“樱桃肉——你喜欢吃的,趁热吃,咱们一会一起去找找你夫君,行了吧?”
柳然撇了叔父一眼,他摆着笑容,眼角的褶皱堆叠在一起。
她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七娘早不是小孩子了,给个糖豆便好了。”
“诶,”柳襄哈哈笑了两声,“咱们七娘打小儿就鬼精,什么时候我拿糖豆哄好过你啊?”
泪还在眼角,柳然心中却好了。
有叔父在,她就像是时时有依靠,什么委屈都不怕,他舍得拿一切最好的来哄她。
酸甜的滋味入口,是最熟悉的味道。
都说百里家有全神都最讲究的厨子,可是家中的味道吃了十几年,早就刻进了骨子里面,平日里不觉得,其实早就暗自开始想念。
记忆里的味道触动了柳然的回忆。
柳家七娘最聪明,糖豆从来哄不好。
却有一人本事大,空手套白狼。
只一句话,就能哄好她。
鸢飞快步上前,在柳襄耳边低声几句。
柳襄横眉,看了一眼七娘。
柳然被这一眼瞥得心中一紧。
“七娘啊,”他还是那一副滴水不露的笑脸,“叔父有紧急事要去处理,你在此处稍待,我去去就回,”他说着起身,也不再看柳然,转身离开了。
“叔父?”柳然撂下筷子站起来。
云芝见状上前疑惑道:“七娘?怎么了?”
“我——”柳然也说不上来。
“七娘还是赶紧吃两口吧,你早晨打扮得太久,不是将早饭的时间都挤没了吗?”
“不行,”柳然心里打鼓,直觉让她不安,“我去看看。”
“诶、七娘——七娘!”云芝叹气,也提起衣裙跟上去。
远瞧着两个身影渐近,柳然定了脚步。
云芝探了个头看着,“诶,七娘,你说二郎跟巽山公离得那么近干什么啊?”
柳然脚下踌躇,两个人脸对着脸,呼吸交错……但凡不是情深眷恋、就是——剑拔弩张!
鸢飞的剑出了鞘。
铁器相磨发出的擦碰声叫人汗毛倒竖。
幽微难查,却叫柳然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