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她再没停留,直冲上去。
到了近前,她看见了鸢飞收回剑的动作。稳住心神,她强装镇定:“叔父,怎么好端端吃着饭,跑到这儿来了?”
叔父在笑。
她没见过这样的笑。
“……叔父,出什么事了吗?”
二郎究竟所图为何?
他和叔父,又能有什么纠葛?
柳然背后生了寒意。
“七娘,你忘了?”叔父眼神转过来,抹杀掉她故作轻松的打岔,“擅闯账房者,格杀勿论。”
“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吗?
柳然身子凉了半边。
账房?
叔父转过去,二郎自始至终没有看她。
她却看清了百里弘毅眼中的神思。
竟然是……仇恨。
我想不起来!柳然就快要呐喊出声,我……虽不知道账房是哪一间,前院的事情叔父从来都不叫后院插手,但这一间大殿我曾进过——其中全是藏书,根本与账房无关!
叔父想要……杀他!
“那巽山公今日,可是要对我动手了?”百里弘毅开口。
“是。”
一个字扼住了柳然的咽喉。
“叔父——”柳然抓住柳襄的衣袖,不管了,想不明白——只要我还在这,你就不能对他做什么。
“内卫月华君求见!”
……
离开巽山公府,百里弘毅吩咐了将七娘送回家,就跟武思月离开了。
直到柳然坐到马车上,柳然的手还在抖。
云芝在一旁犹豫了半天,也没想好说什么。
“七娘别担心了,二郎……不过只是迷路了而已,巽山公不太喜欢二郎,过一段时间,总会好的……”
柳然眼中无神。
她心中一团乱麻似的。
为什么?
那里明明不是账房,叔父为什么要那样说……还有鸢飞,他彼时剑已出鞘——二郎究竟是看到了什么,竟叫叔父下了杀心?
可她想不明白。
她刚刚才发现……巽山公府之中,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不是还有许多事,连自己都不知晓的?
唉!
柳然叹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自己最亲近的人啊。
可是为什么啊、究竟是为什么,没有人跟自己哪怕是商量一句,她……明明身处其中,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丧气地向后靠去。
好累啊。
有些莫名的、未知的东西笼盖在她眼前。前路一片混沌,光亮被遮得严严实实,喘不过气。
“七娘?”云芝唤了她一声,“你……没事吧?”
柳然勉强挤出个笑,摇了摇头。
悲伤此刻反上劲儿来,她才意识到,今日……新妇回门啊。
……二郎?
你当真就……一点不在乎我的心情吗?
淇泉汤舍。
百里弘毅进门,他看见了高秉烛。
“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他心中莫名的烦躁,已经绵延的一路。现在更是,胸中有一簇火,烧得自己快要爆了。
“今日是高秉烛救了你,”武思月说。
胡说,百里弘毅心道,分明是七——
他思绪顿住了。
他忽地发现,满腔的戾气,除却因为见到柳襄的仇恨之外,还有那么一股,是因为自己到底借着回门的由头,给小娘子彻头彻尾的利用了。
她那时冲上来的架势……
如果柳襄那侍卫当真拔了剑怎么办?
他忽然有点后怕。
“申非!”
“二郎?”申非进了书房,看见了刚刚回来还未坐下的百里弘毅,“二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吃饭了吗?用不用我——”
“不用,”百里弘毅道。
柳襄家中定有猫腻,后日永川郡主的生辰上,自己须得前去拖住柳襄,给高秉烛窥探的时机。
“那我——”
“你去告诉七娘,后日永川郡主的生辰,我与她同去。”
“……啊?”申非愣住了。
“‘啊’什么?”百里弘毅整理着书案上的卷轴,自己这里的确是有些混乱了,他想着,还是要找个时间收拾一下,才不至于耽误事。
“不是、二郎,”申非皱着眉头绕到了百里弘毅身前,“这大晚上的,我去找七娘……多不好啊?”
百里弘毅停下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好?”
“……”申非强忍住自己的白眼,多年的主仆情分叫他压住自己的无奈,“二郎,七娘你是夫人,我——”
“哦,”他说。
“哦?”申非挑眉。
二郎点了点头。
“……?”
二郎放下手中卷轴,他叹了口气,“好。我一会儿自己去。”
申非点头。
默了一会儿,“你还有事吗?”百里弘毅语气中透着不耐烦。
?
申非瞪大了眼睛,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啊……”申非挠挠头,行吧行吧,你心情不好我让着你,“我就是还问问、二郎你……饿不饿。”
“不饿。”他说,语气冷冰冰,“你走吧。”
申非撇撇嘴,交手行了一礼就转身走了。
哼!就知道拿我撒气!
……
“七娘啊……”
“嗯,”柳然一颗泪珠掉在桌上账本上,将墨字晕染开了小小一片。她忙拿出手绢将那水渍沾了,又抹抹眼泪,终于看向云芝。
“七娘,你自打回来了就闷闷不乐的,到底是——”
“我没事,”她笑了一下,“就是有点累了。”
“那七娘赶紧休息吧,”云芝说着就要去夺她的笔,“你昨天也没怎么睡好。”
“诶——别动——”柳然躲着不让她抢。
“当当——”
两下敲门声。
主仆两个都顿住了。
“谁、谁啊?”云芝朝外喊了一句。
外面人未答。
屋内烛火不算亮堂,他身影被门外灯笼照出了个轮廓,印在窗纸上。
柳然压住了云芝的手,不让她做声,她站了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
他就在门外。
他们之间那么近。
那一瞬间在柳然的眼中无限长。这么久了……她从来都没有这样安静地站在他身边过,离他那么近,只要伸手就能触碰到。
啊……她叹了口气,眸中还残留着退不下去的红。
她拉开门,那阻隔瞬间消失。
百里弘毅没预料,他向后退了一小步。
“二郎,”她笑着说,“怎么了?”
“啊……”他微侧了身子,本想躲却无处可去。
身后灯光映在她水洗过的眸子中,像是揉碎了的星星。
她哭过,他想到。
“后日……永川郡主的生辰宴,”他开口。
“嗯,”她笑着点点头。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小娘子的眼睛好像大了半分,忽地神光更甚。
“我……和你同去。”
不待她再说话,百里弘毅转身就走。
有些……愧疚,在他心中。
七娘只是七娘,柳襄如何,究竟不该牵扯到她,我……这样,是在利用她的感情了。
他狠狠叹了一口。
明明知道,她的心思,时时刻刻都明镜一样地摆在那里给自己看。这样一回、两回,她从不拒绝……我……越欠越多、越陷越深,日后,又如何能脱身?
“云、云芝啊,”七娘转过头哪里还有绵延半日的失落?
“嗯嗯?”云芝看着欣喜。
“他是不是……为了陪我?”
“嗯……”
“一定是的!今日回门不甚顺利,你说……他是不是想要弥补我?”七娘笑着。
“可能……”
“快,云芝,你将我嫁妆中那个琉璃的扇面也拿出来备着,二郎决定得仓促,一定来不及准备贺礼。”
“七娘?”云芝惊道,“那琉璃的扇面可是波斯的贡品,圣人赏给咱们家的,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么能——”
“这可是百里二郎的贺礼,是百里家的颜面,多贵重都使得——明日,云芝,明日你再去找我大婚时的那一家绣娘,来不及现订了,不过她有许多成品的扇面,你捡华贵的买一副,不要计较价钱。”
“啊?七娘?”云芝给惊得站起来,“咱们不是早早地准备好了缂丝扇面吗?为何此时又要买——”
“哎呀你不懂,缂丝是贵重,但是如果与那琉璃的放在一处就显得单薄了,届时礼品一同送过去,看着不搭调多不好——你照做就是,我再问一问二郎,看看他喜欢哪一种,不行就都送了。”
云芝扶了扶脑袋,“好好好,我的七娘啊,我明儿早上就去,咱们可快点儿休息吧?”
“嘶——”七娘走了两步又停下了,“算了算了,那绣娘牌子大,你去了未必能买到东西,我明日亲自去一趟——云芝你先去休息吧,我再看一会儿,将这一点账算完,不然明日出门要耽误事了。”
云芝看着摇了摇头,默默将她面前烛台换了,新火骤燃,又点着了一晚夜色。
行行重行行。
万千事徘徊,百里弘毅深夜难眠,在院中踱步。
于是也撞见了那一室通明。
他负手在檐下,立了许久。
更深露重,湿了他衣襟,叫他的心也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