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看着这盒子良久了,”申非添了茶又道,“可是有什么难事?”
“啊,”百里弘毅看了他一眼,他思绪被打断。
临川别业如何与永川郡主有了关系,此间种种,难道……还要牵扯上太子?
百里弘毅:“我只是在想,送什么礼。”
“那还不简单,”申非笑道,“二郎去库房里挑一件呗,咱们家眼下是赶不上鼎盛时——可家底厚啊,寻一件礼品还不是轻松事?”
百里弘毅抬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何尝不知道家里东西多?
只是……这永川郡主身份再高也是个娘子,自己给娘子送礼……
“二郎要送给谁啊?”申非凑近了挑眉道,“是不是送七娘?”
“……”百里弘毅白了他一眼。
……七娘啊……七娘,我……还没送过七娘什么东西呢。
慢着、他忽地想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东西。
“我知道了,”百里弘毅笑了。
申非看得惊讶,这、这这这、自己主子笑了?
“知道……送什么了?”申非问道。
百里弘毅手上开始了动作,他笑着答:“是。”
申非:“。”
百里弘毅:“什么都不送。”
申非:“什么、都、不送?”
他满头雾水。
怎么了怎么了,是我错过了什么吗?我怎么忽然就听不明白了呢?
柳然看着面前桌上的锦盒,她托起下巴犯愁。
“七娘?”云芝在她对面跪坐下来,也托起下巴。
“你说……”柳然伸出手去点了点那锦盒,“我就看一眼……”
云芝:“那你就看嘛,七娘,怎么自己手里的东西,还犹豫这么久?”
“唉!”柳然重重叹了一口,“私自动他人物品,到底非君子所为。”
“这怎么能说是他人物品!”云芝拍桌道,“这东西本是二郎的,七娘你是二郎的妻,那这东西也就能算作是你的,自己看自个儿的东西,怎么了?”
“嘶——”柳然摩挲了两下下巴,“有点儿道理啊。”
“啊!”云芝看她踌躇半晌实在受不了了,起身道,“七娘啊七娘,你就不能有点火气吗?这才刚刚过了永川郡主的生辰多长时间啊,二郎这就又要拜访她!还送礼!二郎都没给七娘你送过礼呢!”
“什么没送过?”柳然拉着她的袖子叫她坐下,“那那那——当初大婚的时候,聘礼不是成箱成箱地往咱们柳家抬,你都忘了?”
“聘礼怎么能算是他送的呢?二郎当时八百个不情愿,分明是百里公筹办的!”云芝压不住火气,叉腰道,“况且,七娘,你自打进了门开始,哪天没有往外贴嫁妆?”
“云芝!”柳然有点动了火气,她神情肃穆道,“我是不是早提醒过你,这样的话不能再说?”
“七、七娘……”云芝瘪了嘴,一腔火气被浇灭了。
柳然正色:“二郎现在有难处,咱们现在都是百里家的人,哪里有什么你的我的、贴不贴嫁妆的事情?”
云芝的腮帮子鼓鼓的,默了半晌,还是道:“……我知道错了,七娘,以后不会了。”
唉,七娘皱了眉。
眼光落回面前的锦盒上。
思绪中却走马观花一般的。
新婚时刚刚拜了天地父母,他未却扇,却着急喊住了思月询问事情;明明不喜欢出入热闹的场合,他却参加了永川郡主的生辰宴;再有今日……特意做了东西送给永川郡主。
不行不行,再这样想下去,自己快要成了嫉妒成性的深闺怨妇了。明明前两天还担心的是他喜不喜欢娘子来着,这会儿却差点就要喝自己好友的莫名醋了。
柳然手指摸索到了锁扣——还是看看吧,得赶紧打断自己这乱七八糟的念想才好。
盒中……又是个锦盒。
云芝在一旁看得愣了。
这一层却是连锁也没有。
柳然惊讶道:“这是……”
她蜷起食指敲了敲,内里还有东西。
“奇了,”云芝说着伸手上前,“到底是给郡主的礼品,二郎就送个锦盒?”
云芝肉肉的手掌在盒盖上一按,内里小盒子嘭地打开——弹出了个全新的小锦盒。
柳然看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再按了两下,果然,其中亦是相同的套路。
“倒是奇了,”云芝倒,“这样精巧的做工,就是永川郡主,恐怕也未曾见过。”
柳然笑着,有些自豪,可待她目光在最内那空荡荡的盒中停留片刻,眼中的笑又消散了。
百里二郎啊……不就像是这锦盒,华丽无比,叫人心驰神往,却不知打开的方法。可……若是待我误打误撞敲开了你的心房,其中又会不会也如同此刻一般,空空荡荡,寻不见我柳然的半分身影呢?
柳然向来信将心比心。她自认拿出全部的真心摊给她心心念念的百里二郎,可生活,却往往比想想中困苦千百倍,叫她一颗滚烫的心,简直快要被寒冰凝结,再无法动弹。
二郎从未在情感上花过心思,她看在眼里。他的心思全在案子上,全在真相上,她理解。
她为他铺平回家的路,给他热好果腹的食量,她想要他在真相的路上走得顺顺当当。她以为自己不过是个局外人,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等他事毕回头。
可柳然怎么也没想到,他那满心的真相,竟然残酷到,和自己息息相关。
我的日子从来过的不容易。
人说柳家七娘是神都万千娘子中最最幸运的一个。生下来就有滔天的富贵,还不似公主、郡主,时刻需要顾念皇家身世,行事没有拘谨。能事事如愿,甚至连想要嫁人都能直接嫁给神都娘子深闺之中的梦中情人百里二郎。
她人生何其圆满,任谁看了不说一声羡慕。
呵。
柳然的泪自眼角滑落,砸在面前的地板上。
屋内昏暗,浮灰在仅有的几缕光芒之中恣意飞扬,这么多、这么轻巧,却化作了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咽喉。
我自幼丧母,父亲一心丹术抛家舍业进山求道。我的亲弟弟,我手把手教养长大的弟弟,只说了一句想要历练,便离家出走跑得没影,多年过去没有一封家书,生死不知。
我坐享荣华,叔父待我再好,可又怎么不是寄人篱下?
孤苦无依啊,我柳然漂泊伶仃啊。
更何况现在——
“叔父!”
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这个永远高大的郎君,此刻硬邦邦地坐在这里。
柳然不明白。
明明就在片刻之前,自己还能因为找不见二郎着急上火,来跟叔父撒泼打滚,来跟他发泄一腔的委屈和难过。
不过转瞬啊——
十几年来我最大的依靠,我最最亲近的亲人,我视若父亲的叔父……就这么、忽然地、走了。
悲伤、无助。她多想大声地吼,却不知该喊谁的名字。
“七娘,”顶心之上,来自他的胸膛,“我阿耶的死,其实跟你叔父有关系。”
他的肩膀那么宽,他的手掌那么温热。
柳然周身都凉透了,可她不得不放开手中拼尽全力才把握住的热源,她就这样一头栽进无尽的深渊之中。
怎么、会呢?
他说什么……
为什么叔父看中了百里家的二郎,明明依着柳家的标准他相中的应该是与自家交好的权贵公卿。
工部与柳家的产业向来无甚交集,就算是百里公当年有想要结亲高门的心思,又怎么会直接搭上柳家。
自己仰慕百里二郎,本该是少女春闺心事,没有几人知晓,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柳七娘成了神都茶余饭后的谈资,仰慕百里二郎之事近乎人人皆知……
柳然看了一眼叔父,他嘴角是猩红的血色,面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笑。明明、明明,他方才用这温和的笑意告诉自己别担心,有叔父在她柳七娘什么都不用怕。
她又看向百里弘毅。
他面色中有深深的寒意,是没有一丝裂隙的坚冰。
他转身走了,于是天地之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
柳然记不清自己在屋中枯坐了多久。
脑中全是混沌,她不能思考。
直到再流不出眼泪,哪怕只轻轻眨眼,眼睛都痛如针刺。
夕阳映在门上,有他的轮廓。
无须分辨,她就知道是他。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她兴冲冲地跑过去推开门,他踉跄了半步吓得红了耳廓,那日他说要陪自己赴宴……彼时他眸中的她,仍在眼前似的。
算了,柳然对自己说,不管那些恩恩怨怨,也不论叔父究竟做了什么,就算是他们之间当真横了一道血海深仇,只要他推门进来,我一定抱紧他,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松手。
门栓嘎吱,柳然的心怦怦跳。
她看见了缝隙一道,泻进来的半室残阳。
她看见了他一角闪过,仿若闪烁光辉。
“嘭——”
门阖上了,柳然的最后一丝光亮没了。
泪水再一次崩塌,这不是眼中泪,这是滚烫的心,被剖开了漾出来的鲜血。
……
百里弘毅转身,他走得潇洒,不似来时踌躇。
罢了,他想着,就这样结束了吧。
这一段缘分,本来不该有,现在,就这样散了吧。
他克制住身后颤抖着的手,他拼了命地想要对自己说,这不过是因为风太冷。
绝不是因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