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百里弘毅掏出荷包,拿钱给不良井的小郎君,“以后有机会,请你吃神都最好吃的。”
“好,”小郎君笑着说。
百里弘毅看着那笑,他有片刻恍惚。
这话……我是不是同他人说过。
他来不及深想,贼人就在前方,他转身追上去,进了山洞。
洞中事,不论何时回想,怕都只是后怕。
……
“你阿耶、你阿耶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只蝼蚁!”宋凉的嘴角竟然噙着笑,他满眼都是疯狂。
百里弘毅自昏睡中清醒,鬓边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像是被什么梗住了咽喉,喘不上气。
“二郎,你醒了?”申非在旁边说话,他递上来一个水壶。
眼前是马车中景,时近日暮。
他接过水壶,自怀中掏出手巾来,将沉重的冷汗尽数擦干。
浑身都疼,撕心裂肺的疼。阿耶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跟他人交过手。如今阿耶走了才多久……自己竟然打伤过不少人了。
这是一双研究机巧工艺的手啊,他低头,从前不曾握过刀,拇指内侧被刀柄割出了个不小的口子,方才觉出来疼痛——却已经沾染鲜血了,他想着。
彼时宋凉的喉咙就在自己刀刃之下,生、死,不过一念之间。
呵,他暗自笑,原来决定人的生死是这样轻易的事情。当日这些腌臜东西聚在一起谋划阿耶的生死时,是不是也如点个头这般轻易。
头脑混沌。
“二郎,”申非的语气也低落,他自幼在百里家长大,拿百里公当做自己的长辈一般尊敬,此刻杀害百里公的凶手伏法,他五味杂陈,“家主……若是知道二郎尽心竭力,终于为他洗冤,想必也是欣慰的。”
阿耶……
百里弘毅抬头看向他,忽地热了眼眶。
“你……”半晌,他看着申非,想起来,“你怎么知晓我在不良井?”
还备好了车来接我?他仰头喝了一口水壶中水——竟还是温热的。申非做事十几年,什么时候有这样细腻的心思了?
“啊,”申非坐直了半分,“是七娘回来吩咐我的。”
“七娘?”
“二、二郎不知道吗?七娘早上出门拜访月华君,她说……你去了内卫府啊。”
内卫府,原来我去寻月华君时,她也在吗?那她怎么没有——
思绪顿住,两个场景忽然重合,他猛地想起了早上在不良井中带路的小郎君。
“神都最好吃的。”
若是在从前,她得知我到了内卫府,大概、不论多紧急也一定要冲出来见一面吧。
自巽山公走后……算起来也是再未见过面了。
“家主的事情,可算是结束了,这段时间二郎你茶不思饭不想,还不睡觉的,家主在上边看见了不知道要多心疼!”申非在一旁喃喃自语。
百里弘毅的思绪被他打断。
是啊,他心道,结束了。
百里弘毅:“申非。”
“诶!”申非伸手过去接过他的水壶,“二郎你说。”
百里弘毅:“回去准备一下吧,祭拜阿耶。”
申非:“是。”
百里弘毅:“我听说……”
申非凑上前去想要细听,却被他往远处推了半分,“家产是七娘在管,已经都交接完了吗?”
“嗯,”申非点头,“七娘厉害得很,这才几天,都理好了。”
二郎也点点头,如此,想要将百里家的家产都给她,就要省事许多了,“家中——”
“家中现在杂役少,但是个个儿都十分听七娘的话!”申非露了笑,二郎这是终于要开始对七娘上心了吗?
百里弘毅又点点头——那是不是可以考虑干脆连宅子也给她?
“二郎,可是要跟七娘好好过日子了?”申非又凑过去。
百里弘毅看着他,没做声。
这个眼神啊……当真没有夹刀子吗?
申非渐渐地被这马车中的寒意冻着了,嘴角的笑也收了回去。他开始后悔着自己今日为何就雇了车夫呢……不然在外头赶车也用不着受这份罪啊。
马车停靠在百里府门前。
二郎不待申非起身去搀,自己先行一步跳下了马车。
“二郎——”
“你……去叫七娘与我一同来祠堂吧,”他丢下冷冰冰的一句,便转身走了。
申非愣在原地。
这……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咱二郎的心思,可真是……也就七娘受得了。
“等你备好休书,我就会马上离开。”
柳然眼中满是泪,她拼命克制着不叫它们轻易落下。时至今日,我又有什么资格,留在他身边死缠烂打。
长辈的性命,就这样横在我们面前,我就是连见他,都要鼓起了十分的勇气。
咱们之间……柳然又抬眸看了看眼前的郎君,她想要视线在他身上再多停留哪怕一时半刻,叫她再多看一看,因为此日之后……
我们不会有一别两宽。
没有了你,我的世界再无欢喜。
百里弘毅点了头,他却不敢再抬头看眼前的娘子。为做这个决定他耗费了大把力气,此刻他的心麻木得很,再经不起悲欢。可她悲伤太浓,浸透空气。他就这样陷在了满室粘稠的伤感之中,久久不能动弹。
接连两日,高秉烛被捕,王登成挟持高母外逃,一连串的事情将百里弘毅的时间占满,他疲于奔波,生怕空出来一点点的时间,叫感情顺着一丝丝缝隙占据头脑,侵蚀心神。
朝乾夕惕,柳然也没有一丝空闲。百里家的产业说不上庞大,却实在有些繁杂,他说了要将这些都给她,但是她又怎么能收呢?自己……走后,他就是百里家的家主,他自己一人要承担的事情那么多,没有些产业钱财傍身又怎么能行?
紧锣密鼓,所有的事情都要交代给可靠的人,能力要强,还需忠心,此时安排得仔细他日后,才打理得省心……
“七娘,”云芝端着茶碗进门,“喝些茶醒神吧,两日未歇息,七娘还是注意着身体。这些事情……反正不急于一时的。”
“怎么不急?”柳然写完了最后几个字,“我……不想再打扰他了。”
每每思及此处,柳然的心都会疼一下。
杀父之仇啊……
他说过与自己无关,可是、可是啊,骨肉亲情,谁又能全然割裂开来?就像是自己,哪怕知晓叔父投身邪教为害大唐,只得自戕谢罪,却又怎能不为他的离去而痛心疾首呢?
那些日子里……二郎默默调查的时候,心里该有多痛啊。就是因为自己,就是叔父利用了他的婚事,才终于借机毒害了百里公……自己每每示好,想要接近他的时候,他该有多……厌恶啊。
“二郎回来了吗?”柳然将手中的卷轴收好,抬头问云芝。
“还没有呢,”云芝答,“不过五叔已经出去接了,估计快了。”
“咱们出去吧,”柳然站起来。
“七娘?”云芝的茶水还没倒出来,就被她拉着出了门,“七娘——二郎还没回来呢,咱们去哪——”
“去路口等着。”
高秉烛尽心竭力,所做之事都是为了神都,今日却失去了母亲。倘若当日内卫没有放走王登成,此刻的悲剧也许不会酿成。
百里弘毅想着。
阿耶细心筹谋,也不过是为了自己,倘若——
思绪戛然而止,烦闷骤生。
连日的劳碌有了结果,事情忽地了结了,他现在的心空得厉害,情感潮水一般地涌进来。果然,壅塞非治水之法,此刻自己就是遭受了情感的反噬。
“二郎。”
她一声唤,他心一颤。
转身过去,果然,小娘子婆娑着泪眼。
他没空管她说的是什么,此刻他只想逃。
他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也记得彼时她的泪——他备好休书,她就离开。
不过是一纸休书啊,百里二郎的诗赋算不上极佳,可也在工部能论数一数二的文采。休书好撰,无须华美瑰丽,挥毫泼墨倚马可待,可他已经硬生生拖了三天。
“我此刻毫无心情,改日再说吧。”
她一出现,他心中就成了乱麻,都搅在一起,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他想要逃,逃到自己的书房之中,逃进个无人的角落里,叫他仔仔细细地将各种关系抽丝剥茧理理清楚……
“二郎,我既已开口求你,你为何不能挪出片刻,听我说说?”声音自背后传来,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着他。
她又哭了,百里弘毅想。
不受控制地,他的头转了一半。一朵梨花带雨,就要出现在他眼前。
罢了,他心中道,我……又还能说什么呢?
“我此刻并无心情。”
他步子迈得大,像是在躲洪水猛兽,可他自己清楚,他说不出的,是不舍离别。
……
柳然在原地站了许久。
晚风刻骨,寒意将她冻透了。
她一直对自己说,他眸中的漠然,不过是不懈与凡俗为伍的清高,可此刻,他吝啬到甚至不能给自己一个回眸,却叫她信了,他是当真倦了、厌烦了。
那些关怀,那些付出,那些白日的仰望和夜晚的辗转难眠,那一次次的怦然心动,此时此刻,终于全成了笑话。
我以为你我同赴的是一场旅途,不想到头来,不过是我一人登台做戏。
此刻人去幕落,我,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