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想要寻清净,你又何必非要去打扰她?”柳适看着前方大步疾行的郎君,幽幽道。
百里弘毅的脚步顿了一下。
是啊。
从前她需要自己关怀时,自己没有过半分好脸色,如今她当真想要走了,自己却后悔了。
一刻前,云芝推门而入那一声吼,“七娘不见了。”
彼时他才是真慌了。
绑架、勒索、甚至,可能是因为自己揭露了宋凉的秘密被春秋道报复……
阿娘、大哥、阿耶如今的百里弘毅太害怕失去。他再经不起分别的痛苦。
可他没想到的是,原来……不知不觉中,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生命的小娘子,已经在心里面有了自己的位置,她生根发芽,她潜滋暗长,她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生活,她支撑起他的家。
不知不觉地,她走到了最中心,重要到哪怕有片刻分离,此间万物都要分崩离析。
“清净也该有人跟着,她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百里弘毅回头,对柳适道。
这个风尘仆仆的丈人,浑身沾染了闲适的潇洒气,可当他在祠堂中与自己对视时,百里弘毅从中看到了某种莫名的东西。那神光是沉重的……他只在阿耶的眼中见过。
他将自己最珍视的人拿出来交到自己的手上,自己却视若无睹,叫她尝尽了辛酸苦楚,暴露在尘世的残忍之中直面风霜,自己离得那么近,却没有给她遮风挡雨。
胸中戾气顿生。
悔恨。他最不想面对的悔恨将他包裹。
阿耶走时;被高秉烛当做人质掳走时;看到柳襄自杀的尸体时;把刀架在宋凉的脖子上歇斯底里地质问他时……那种无能为力、那种悔不当初,现在原封不动地发生在自己面前,明明已经深感真情的可贵,却又亲手斩伤了这一段情缘。
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天地日月为鉴,阿耶亲眼见证,柳家七娘是他百里弘毅的妻子。
一朝结发,一世携手。
明明已经同患难,我却想要在安乐时放开她的手。
何止是错,我错得离谱。
他转身不再看柳适,大步到云芝面前问道:“七娘往常用的鱼胶,都是在哪买的?”
云芝往后躲了两步,蹭到家主身边,她抿着嘴,没有说话。此刻知晓七娘无虞,她对百里二郎的火气全涌了上来。
见她未开口,百里弘毅转身就走:“鱼胶不是常见的东西,不是每一家胭脂铺都有卖——申非。”
“诶,二郎!”
“你现在就去打听,有鱼胶售卖的胭脂铺一共有哪几家。”
“是!”申非行礼,“我这就去,二郎你等——”
“我先去巷口那一家询问,你探清楚了来回我,”他身形渐远,出了大门。
“诶——”云芝不待招手喊住他,就被身后柳适叫住了,“家主?”
“让他去,”柳适背过手,“敢欺负我们七娘?叫他吃些苦头。”
“那七娘在外面……”
“他没见过世面你还不知道?”柳适缓缓迈步,“全神都,但凡叫得上名的铺子,谁人认不得咱们柳家七娘?七娘走到了哪儿,那些人不得尽心尽力地伺候?”
云芝张大了嘴点头,心道好有道理。
“她委屈不了自己,放心吧,”柳适嘴上说着放心,眉心却仍皱着,“你……”
他回过头,正对上云芝期盼的眼神。
“你还是拿着我的令牌回一趟柳家,交给管家问询即可——只要七娘仍在神都之中,不肖片刻,就会有消息。”
“诶!”云芝终于眉开眼笑,她接了令牌,一溜烟地跑走了。
“……不过话说回来,七娘,你当下,就没有一点儿心思是盼着你家二郎来找你的吗?”武思月放下茶盏。
柳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不盼呢?
自年少时喜欢的人啊,就这样离开,怎么能舍得呢?
“二郎的心思……从来不在我身上,恐怕我出来两天,他都不会知晓吧,”她吹了吹茶盏上的浮沫,入口满是苦涩。
她再也不想给自己什么期许了……或许是因为昨晚他转身离去的身影,或许从他推开半扇门扉却终没有进门的时候,又或许,从一开始,他们的姻缘不过只是一场蓄意的骗局。
只要他……我就……
这样小孩子一般的许诺,她再也不想给自己了。
“怎么……没带上云芝?”武思月见不得小娘子落泪,眼看着七娘的眼睛已红了,她忙着找话题。
“云芝,”柳然想着笑了一声,“她那个嘴巴简直了,我要是告诉她,不用等我一只脚踏出家门,她早就嚷得所有人都知道了。”
日薄西山,百里弘毅眼前便是留白楼。
十八家胭脂铺不算多。未辞官时轮值监察天堂工地,木料、施工、图纸、测绘……一圈下来,就是一整天,食水不顾,更不要论出现问题要返工的争论。可就是那样繁杂的事务,成年累月地加起来,也没有这半日叫他心累。
找不见人,这心就一直悬着。
就是到了此时,也不算落地。
“申非。”
“嗯?”申非看着眼前的郎君纳闷,这人都站了一会儿了,方才找人时那火急火燎的劲头儿呢?
百里弘毅转头看他,“你说……”
“嗯?”申非抻长了脖子。
“神都最好吃的是什么?”
“……”申非愣住了。
“问你话呢?”
“二郎你……问我啊?”申非一根食指,指向自己胸口。
“这里还有别人吗?”他面色不善。
申非仍傻着……您不是神都第一饕客……吗?
坏了、我家二郎不会是叫人给掉包了吧?
“啊……”
二郎的面色已经快要能结冰了。
“那个……”申非挠挠脑袋,“那肯定是二郎你最喜欢的呗?二郎你最喜欢什么……最喜欢——啊!”他一拍大腿,“劝善坊的炙肉,和老陶家的羊汤。”
百里弘毅扬了扬眉毛。
“炙肉、二郎,我去买炙肉,你早上不是还说想吃来着吗?你喜欢的七娘肯定喜欢——”他说着就要转身,却被百里弘毅拉住。
“炙肉油腻,劝善坊距离不近,若是保证不了温度,珍馐也只能是一块肥油,”他潇洒迈步,边走边道,“她在外一天一定疲惫,滋腻碍胃之品不适宜,我们去老陶家。”
“……啊?”申非被他拉着走,“但是二郎、这时辰早就没有头锅羊汤了,你不是非头锅不喝——”
“叫他重新起锅杀羊,你回家取银子。”
“那多不好人家都快打烊——”
“买他一只羊,”他停下来,目光平静。
忙碌了一整天,此刻申非才觉得,他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二郎回来了,只是……又有些不一样。
哪不一样呢?
直到申非将白花花的银子塞到老陶手中,他才终于想到。
此刻的二郎……怕是就算七娘想要摘星星,他都能冷着个脸,一本正经地叫自己搭梯子吧。
背后脚步声渐近,武思月已经扬起了嘴角。
看来我还是特别的,她心道。你没联系任何人,只先惦记着我。她整拾好了微笑,决定将生平的甜美都拿出来,抚慰他那一颗满是创伤的心脏,甫一回眸——
“阿月!”便迎上了柳然满面明媚。
……
“许久未见你如这般开怀,”武思月将人拉到僻静处,上下打量了一番,说。
柳然眼角眉梢全都是掩不住的笑。
“行了,”她刮了一下柳然的鼻子,看到自己好友终得圆满,她是当真开心,但是想想自己,又难免辛酸,“怎么样,得偿所愿?”
“嘶——”柳然装模作样地摸摸下巴,“也就……还成吧。”
武思月嘁了一声,两人相视又笑了。
“说真的,七娘,”半晌,思月正色道,“我若是你,不会跟他回去。”
柳然看过去,她将刀抱在怀里。
“你从前吃了那么多苦,他都看不见,此刻不过是拿了一碗汤来服软?日后他要是再抛下你,仍像从前那般地冷落你,你又怎么办?再离家出走?”
“怎么能叫离家出走呢……”柳然小步蹭过去捞了思月手臂在怀,“我彼时万念俱灰,你也是看见了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找我时情真意切,日后一定是会顾念我的。”
“呦,”武思月哼了一声,“情真意切?”
“你……这是什么语气?”
“我想不出来,百里二郎那张木刻的嘴能说出什么‘情真意切’的话。”
“二郎他……”
话到了嘴边,柳然顿住,是啊,二郎他……说了什么?
“……喝完,跟我回家。”
好像……真有用的,只有这么一句。
不过……
珍馐美馔,乃是二郎毕生所爱,他愿意将汤分给我,简直就是在跟我分享人生。
更何况、更何况他说“回家”。
“联姻”,他说过无数回,百里家和柳家……在他的口中,自己从来都是柳家的缩影,是个从天而降的外来者。
“家”可不是什么屋舍楼阁,更不是地契家产宅院田园。是他百里弘毅从小生长到大的地方。是他全部生活的承载之处。
他亲口说回家,便是承认了我进入了他的生活。
人生漫漫,活着已经不易,活色生香更难。他哪里是在找我回家啊?他是在邀请我,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思及此,柳然心中感动得一塌糊涂。
武思月立在一旁叹气,“人家就说了个‘回家’,你竟然能感动成这样?”
柳然黯自神伤,没有管她。
思月摇头道,“阿兄日日叮嘱我回家,我从来也没听出什么啊?”
柳然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你不懂。”
“我?”思月轻笑一声,“是,我不懂百里二郎一个将你气成当日那模样的郎君,究竟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念念不忘的。”
“嗯?”柳然闻见了酸味,“不怕,”她装腔作势地拍拍思月肩膀,“你方才不是还因为辜负那‘朋友’而难过吗?我估摸着……你和那‘朋友’相处久了,便能理解我了。”
“……七娘!”
彼时申非笑着,他看着自己的眼光里亮晶晶的。
百里弘毅姿势未变,心中却惊涛骇浪。
七娘。
夫妻啊,相互扶持理解是一码事,但是……
朝夕相对,耳鬓厮磨又是另一码事了……
“柳公,”他喃喃道。
“啧,”申非交手一礼,看着恨不得要马上奔出去,将七娘请过来,“七娘的阿耶呀!”
我……会不知道柳公是七娘的阿耶吗?
百里弘毅眨了眨眼睛,“可是这宋凉,到底在谋划什么东西呢?”
他不敢再看申非,赶忙转身,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