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云芝端着一碗酥酪进屋,她研究了许久,终于将酸味中和得恰到好处,昨晚试的那一碗被申非喝了个底掉,连连叫好。
早上还刚刚一起去南市,怎么转头就不见了?
明明、明明不是已经同二郎重归于好了吗?照理说不该再出走……云芝匆忙地撂下手中杯盘,跑到梳妆台上翻找鱼胶盒子——果然,半片都没少。
……
马车颠簸,柳然的脑门抵在箱子的顶盖上,被来回冲撞得生疼。
嘶——柳然将手掌咬得快要麻木,还是没忍住发出了点声音。
想我柳七娘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这也就是为了二郎才——为了二郎这点苦痛委实算不得什么的,不过到奁山还得有多远啊——
头顶一凉,一阵小风吹过。
柳然正纳闷着,这么窄的地方,竟然十分透气——随后,她才意识到……
“二郎……”
柳然一颗脑袋,杵在朴素的行李箱中十分突兀。
娘子的脑袋上究竟怎么做到总是堆着这样一大堆金银玉石的?
一阵无奈。
百里弘毅揉了揉眉心,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申非,停车!”
此去前途不知、凶险万分,奁山是一切事情的起源,此刻保不齐有人在奁山设好了埋伏,等着有人撞上去,明明警告过了,她却还——必要好好说教一番,再将她呵斥回去!
“二郎……”
小娘子一出声,他心就软了。
百里弘毅将她从箱子中拉出来,“此去有要事,你莫要胡闹。”
“我是真心想帮二郎,”小娘子的目光真切。
他瞥了小娘子一眼,心道就是再艰难,也轮不上要你冒险。
“申非,去到前面驿站,给七娘叫车,”他道。
“二郎,这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要么就带上七娘吧!”申非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百里弘毅心中窝火,我看不到天色不早了吗?要不是你口风不严被七娘套话,我用得着此刻将她扔在荒郊野外的吗?
“你……”他头微微偏向柳然,又马上转了回去,“快些下车,天黑之前回家。”
“二郎!”柳然喊了一声,他不为所动,“我不下去,我不会成了你的累赘的、二郎!”
“你——”
“二郎在哪,七娘的家才在哪呢,如今二郎叫我回的又是哪?”柳然瞪大了眼睛道,颇有一副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心中叹气,百里弘毅默然起身下车,将手递给她。
柳然看了半晌,皱着眉头叹气。
好啊你个百里二郎,竟然学会了用美色勾引我了……
她脚尖刚搭在地上,眼前郎君就身手矫健地抬腿上了车,“咣当”一声,车门关闭,柳然的目光藕断丝连,却被他无情地提刀给砍了个干净。
“七娘……”申非不好意思地笑着。当时真不应该顺着七娘的意思,轻易将二郎的去向告知……这一趟凶险,也怪不得二郎生气。
……
她这个性子……当真能老老实实的回驿站吗?肯定不能。百里弘毅扶额,“申非。”
“诶,二郎?”
“你……”百里弘毅斟酌了片刻,“你先走慢点。”
是将她亲手送到驿站,还是直接将她送回家呢?若是驿站……她定不会老老实实听话,如果再追来,那就是黑夜赶路,实在太危险。
不然就……干脆直接回家呢?
她这股子干劲,又不是拖延两天就能消退的吧?
罢了罢了。
他撩开帘子向车窗外望去,本想要估摸一下走出去了多久,谁想……
一个嫩黄色的身影,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
她襦裙繁复,层层叠叠地翻飞。像个小兔子,他想着,喜悦被她脚步牵动着,一点点爬上心头来了。
百里弘毅突然发现,倘若没有这些恼人的考量,他当真希望,身侧能有她时时相伴。
既然拦不住,那就……尽我所能将她好好地护着吧。
“申非,停车!”窗帘落下,没遮住百里弘毅噙在嘴角的笑。
“诶!好嘞!”申非笑着,他早做好准备了,他们家二郎冰块脸火炉心,更何况……咱们七娘早就像是块烧红的炭一样地走进了这炉膛之中呢?
直到……
脖颈后已被汗水濡湿了,发丝沾了冰冷的汗水缠绕在喉咙上,这是柳然不知第几百次翻身。她小心翼翼,用手撑着床板,渐渐转向他的那一面去,正对他的后脑勺。
手上打了个滑,她脚踝一下子磕到了床沿上,没忍住痛呼,她将脸埋进枕头里。
待了片刻——还好还好,他未有什么动作,那应该是……没吵醒吧?
柳然长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他就在眼前。无须做什么,只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就……
“唉,”轻叹了一口,她心中有激流一汩汩地往脑门上冲。夜色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此刻她看不见周遭任何事,却独独能见他,好似他正发着光,连背影都比别人好看千万倍。
怕吵醒他,柳然将被子让出了大半,后半夜渐凉,她先前捂出来的汗都冷了,背后的寒意叫她打了个哆嗦。
不行不行,不能再看下去了,今夜已经过半了,明日还要赶路,自己要是还不休息,到路途上打瞌睡要是耽误了他的事情可怎么办。
柳然让出了点被子,磨蹭着又转回去了。
百里弘毅睁开了眼睛。
他无声叹息了一声。
已经记不清楚自己这是第多少次被吵醒了。
白日里去内卫跑了一趟,还研究了许久到奁山的路线,再加上在路上颠簸的劳累,这一天下来疲惫不堪,可是这个小娘子——他纳闷,上蹿下跳地闹了好一会儿,还跟着马车跑了一程,她竟然是……不困的吗?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这可怎么办呢?这个小娘子夜里都不睡觉的,那日后真的同房睡时……不是会很麻烦?
安静了没一会儿,他刚找回了一点困意,便又听到身后的窸窸窣窣。被子被掀起了个缝隙,钻进来一股凉风,叫他背后一凛。
忍无可忍,他转过身,“七娘——”
却正撞上一个惊慌的面孔。
小娘子攥着一个被子角被冻得瑟缩。
月色透过窗纸,射进来几缕朦胧的清辉,此刻全映在她脸上。
“二郎……”
他二话没说,捞起被子将她裹起来。
柔软入怀,她周身的冷意将他冻得清醒,他才想起来抬眸,看见她的眼就在咫尺之间。呼吸交错,她身上带着丝丝缕缕的清香,悄无声息地飘满他鼻息。
是……桂花。
他脑子有些迟钝,只依稀记得问过她头油味道。
娘子当真是个神奇的生物,在外奔波,风尘仆仆,仍有自己清香的味道在……
怦、怦、怦。
柳然听见了,震耳欲聋。她不再冷了,或许不是因为被子裹得严实,更像是因着他环住自己肩膀的手臂。
怦、怦、怦。
百里弘毅也听见了。他视线聚焦,向下游移,终于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明明……光线这样昏暗,他却看得清她眼中每一分丝丝缕缕的情意。
喉结上下一滚,他忽然觉得不自在,他才明白她的辗转难眠,就是照自己现在这个心跳的速度,能有半分困意都是难得的。
“二、二郎……”柳然全然懵了,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他他……离得也太近了。
近得连他有几根睫毛自己都数得清……其、其实,现在这样可太难得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跟他商量商量,就这样呆着别动,叫他……让自己数一数睫毛?
“那个……”百里弘毅开口,太近了……他心道,方才她“二郎”两个字直接撞在他心口上。
“二、二郎,咱们就、就这么睡吗?”
啊……
百里弘毅整个人僵住了。
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自己脸红是什么样子,但是此刻恐怕……
一把掀开被子,他坐起来,“我——咳!”嗓子竟全然哑了。
“二郎?”柳然见状也要起身。
“你、别动,”他伸手按了一下她肩膀,手上烫得要命,“你、那个你……继续睡。”
柳然眨着眼睛瞧他。
百里弘毅低头扶了一下额头,“我去……喝水。”
“嗯,”柳然蜷在被子里看她,乖巧地点点头。
百里弘毅也点点头,他匆忙往外,却忘了柳然整个人还横在他身外侧。
刚迈了腿,就踏上了一团温热——坏了,他心道,这好像是小腿。忙着闪躲,他被绊倒。
电光火石之间,柳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前一秒还在身侧的郎君,下一刻就撑在她面前身上。
他手掌压在她头发上了,实在是有点疼……
小腿还被踢了半脚,应该也是疼的……
但是她一点都感受不到,此刻她五感消失了,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他,整个儿地压在自己身上。
“轰——”百里弘毅的头脑中炸开了。
他手忙脚乱地起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鞋袜也顾不得穿,捞了靴子在手上,就冲出了门。
着实缓了一会儿,柳然才平复了心情。
想起来的事情竟然是——
他不是说……喝水吗?怎么……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