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然并不困倦，只是贪恋他身上的温度。
奁山铜矿危机四伏。
一句没头没尾的口诀，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
片刻之前，歹人明晃晃的刀刃就在自己咫尺之间。嫁给他之前，她连菜刀都没有拎过，更何况今日横在眼前的杀人利刃呢？
他就那么冲过来，明明自己也没有武艺傍身……
回程他没有说话，不知在思虑什么。
柳然仍在后怕。
倘若阿月没有及时赶回来呢？
她手上力道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冷汗渗透进他的袖子里。
百里弘毅垂眸看着她发心。他不太确定，此刻手臂上的触感，是汗还是泪。
“你要用自己的性命当诱饵？”
“无妨。”
“那七娘呢？”
彼时他面对月华君的质问，竟说不出一句话。
兄长去世的时候自己还小，没什么大的触动，二十年平安顺遂，他没经历过什么生死离别，直到阿耶就倒在自己眼前。
他太明白生死离别的痛楚。
自己是为了阿耶，这一身性命，就是豁出去了也无妨，可她呢？她还这么年轻……就算是回了柳家有父亲相护，也免不得坊中的闲言碎语，出嫁月余，公爹、丈夫接连去世，她如何再嫁人——更何况……她对自己有一份真情，又该叫她伤心难过多久呢？
他并非踌躇之人，可自从做了这以身为饵的决定那一刻起，他心中就开始烦躁。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从前他厌恶的一切情感一同来了。
原来我自以为的潇洒，不过是没有牵挂。
如今……
“二郎，”柳然伸出手去，将窗帘挑起一个缝隙。
“嗯？”百里弘毅的思绪被她打断。
“你看，”她柔声说，“穷山恶水，这里没什么景色。”
百里弘毅一愣。来时路程他仍记得，应该没有什么过分贫瘠的地方才是。他想也挑起窗帘向外看——明明是山清水秀的好光景。
“二郎看到了吗？”
“嗯，”他道，“明明……还好。”
“嗯，”柳然说，“还好吗？”
“是，”他点头，“风景秀丽。”
她收回手，攥在他袖子上，“那……这样好的景色，二郎能不能陪我多看一看呢？”
她头微动，百里弘毅也低头，眼光撞在一起。白睛中血色浮现，一滴泪就要滑落。
他的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柳然一滴泪滑落，掉在他的衣襟上。
他转过脸去不再看她，却也没有将手臂抽回来。
阳光自车窗的缝隙中落下来，晃了他的眼。真暖啊，他想着，就像她一样。
……曲有误，周郎顾。
小乔绝色被人夸赞了几百年——她更好，她那么漂亮，又有才华，又会管家，有能交际……总是是比自己强了千万倍。
可到底周郎才高八斗又如何？遇刺早逝，徒留妻子孤苦无依，何其凄凉。
……
好累啊，柳然想着，是什么东西变了，自从他们逃脱追杀，身旁这个郎君就变了。这一扇好不容易被自己敲开缝隙的绮窗“嘭”地阖上了，他又变回了那幅冷冰冰硬邦邦的模样。
可是我错过了什么呢？
柳然皱眉。
我们刚刚共患难、同生死，我多想……你能抱一抱我呢？或者，哪怕安慰一句也好啊。
辛酸中，困意上浮，连着折腾了两天，小娘子终于受不住累，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梦中事都熟悉，不过是早上的情景。
“七娘，”那时她朦胧中听见了他唤自己。
她想要睁眼，却怎么都睁不开。
“七娘？”是他离得近了，她能感觉到他坐在床沿上，可自己就是醒不过来。
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才喉咙中才只漏出了一点点声响。
“七娘，”百里弘毅俯下身摇了摇小娘子。这样叫都不醒，不是生病了吧？他想着将手覆在她额头——还好，没有发烧，“七娘，醒醒，咱们该动身了。”
柳然此刻已经开始害怕了，她在一片黑暗中拼死挣扎，他就在身边却不能求助。这莫不是……鬼压床？想到了这柳然浑身的骨头都凉了……完了完了，我不是要被小鬼带走了吧？
她额角上渗出汗来，百里弘毅终于看出了不对劲，“七娘……你是不是，醒不过来？”
柳然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是啊是啊！
“没事，”百里弘毅失笑，叫你半夜不睡觉，累得“鬼压床”了吧，“你别怕，先动一动脚趾。”
他又晃了晃柳然肩膀，“没事，别着急，我在这呢。”
柳然终于睁开了眼睛，她一骨碌坐起来，不管不顾地撞进他怀里，“呜哇啊啊啊啊二郎——”
“嗯，”他笑着抚她的后背。
“吓死我了……”她声音闷在他前襟，热气冲得他心里面痒。
“嗯，”百里弘毅拍了拍她，柔声道，“有我在，没事了。”
“你怎么回——”百里弘毅转头，申非一脸懵地看着他。
“怎么了二郎？”
抬手覆了脑门，百里弘毅长叹一声，“……无事。”
申非撇嘴，让你刚才跟七娘摆臭脸，这会儿后悔了吧？
“二郎，月华君安排的人已经全部入府了。”
“好，”百里弘毅点头。
“二郎啊……”申非支支吾吾开口，“要我说，咱们想要查阿郎的事情，也不急在一时，虽然有内卫护着，可是到底是拿性命冒险不是？能不能……”
“春秋道已经盯上我了，”百里弘毅说着起身，他还要再去确定一下留白楼周围的地形，以防明日生变，“不论是我在府中，还是出门，他们都不会轻易放过我。”
“那在家中咱们也好防护不是？”
百里弘毅走了两步，转头瞥了他一眼，“在家中……难免牵扯到旁人。”
他说罢就走了。
申非琢磨了两下。
嘶……旁人。
嗯……大概、好像、一定——不是我。
“你还愣在这干什么？”
二郎走了两步，回头一声把申非吓了一跳，“啊，我——”
百里弘毅撂下手中的笔：“你早点休息吧，明日看好七娘。”
“啊……”申非抬手刚要作揖。
“这两天别喝酒了，养一养伤，”他说罢不再看他，低头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申非挠挠头，笑着转身走了。自己这个主子啊，茶壶煮汤饼，心里边满满当当了才能憋出来这么一句。
……
“嘶——”柳然在屋中叉着腰踱步。
云芝看得上火，“七娘，你……喝口茶消消火吧？”
“消不了，”七娘一跺脚，“真是气死我了！”
“……啊？”云芝皱眉，“怎么了七娘？是不是二郎又嫌你手艺不好了？诶不对哦，今日的餐食……七娘你怕自己做耗时饿着他也没亲自动手啊——”
“他……”七娘看向她，“他压根就没吃，跟吃食有什么关系——诶不对啊，”她说着挑眉，“你这个‘又’字是哪来的？二郎何时嫌弃过我的手艺？”
“啊……”云芝张了张嘴，糟糕，一时冲动将心里话说出来了，“是……吗？我……没说吧，七娘你可能是听错了。”
“是吗？”柳然道，“可能是气糊涂了——他明明就是查到什么了，可他就是半点不告诉我！”
“七娘……”云芝凑过去，“许是二郎自己有所考量呢？他可能就是想你少担心一点？”
“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会担心啊——你看到申非手臂上的伤了没有，回来的路上有人明目张胆地截杀！你说现在他突然对我大吼大叫的，明显就是想赶我走，我能不担心吗？”
什么什么什么？接连而来的信息太多了云芝有点反应不过来，申非？截杀？大吼大叫？大吼大叫！
云芝瞬间横眉怒目：“什么、七娘？二、二郎他刚刚对你大吼大叫了？”
“是啊！”柳然不经思考，“分明昨夜还同床共枕，他今日早上还抱着我安慰，——回来再车上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二郎根本不是善变的人，他刚才那么不耐烦的神色一定是想要瞒着我干什么！”
云芝张大了嘴，她头脑中现在像是被轰炸了一样。
同床共枕……抱着……安慰……
不对劲……
能对劲吗！我我我我也不对劲了啊啊啊啊啊——我的七娘啊——荒郊野岭的孤男寡女两天一夜百里弘毅你对我家七娘做什么了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