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委和党委虽然在同一层办公,但胡增泉去武书记办公室的次数并不多,因纪委有一把手,他这个副书记想去汇报一下工作,也有越级的嫌疑。今天一早上班,他就有意站在楼道。见武书记上来边走边从包里找钥匙时,胡增泉便迎了上去。
武书记待人和气,什么时候办公桌上都有一摞一次性纸杯,不论谁来,他都热情让座,然后亲自倒一杯水。胡增泉起身接过武书记递上的水,然后便开门见山说马长有受处分的事。要说的话是早已想好的,他先说马长有的正直刻苦,然后说马长有的业务能力,然后说这样一位好老师,却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最后将话题转到学校的知识分子政策上。他认为学校一直存在着重行政轻教学,重干部轻教师,而且把教师看成是管理对象,对教师往往采取高压批评的管理方式,这样导致广大教师心情不畅,抱怨很多,甚至是消极怠工,对马长有的处理,就是一个例子。这样下去,不仅办不好学校,很可能会惹出麻烦。
来时,胡增泉估计他这样尖刻的意见武书记肯定会生气,但武书记却一直认真地听着,而且还不住地点头,有时还插话询问一些细节。这让胡增泉信心大增,本来要简单地说,结果说了很多。
处理马长有的文件武书记看到了,对这件事,他当时心里就很是不满,让他不满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要不要党委,党委在学校的地位,党委究竟管什么。按他的理解,学校的工作应该在党委的领导下开展,他这个党委书记即使不能事事过问,但在一些重大事情上,校长应该主动来找他商量。可现在的问题是,校长不但不主动找他商量工作,而且事事都有意绕开他,事事都在校长办公会上决定,而且校长办公会大多数情况不请他参加。他不但被架空,而且在校长眼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一把手书记。对这样的问题,这样的局面,他早想找机会扭转过来,但合适的机会一直没有。今天这件事,应该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马长有事件绝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它反映出的问题是一个重大的政策问题,是一个如何对待知识分子,如何定位学校的工作中心,如何把握学校的办学方向等等的大问题。这样的问题不狠狠抓一下,那他这个书记简直就是失职。武书记问胡增泉马长有在不在学校,得知在学校时,武书记说,你去找一下他,让他立即来我办公室一趟,我等着。
出了武书记的门,胡增泉就打马长有的手机。胡增泉说,你的事我和武书记说了,他很同情你,他要你现在马上到他办公室来一下,他有话要和你说。
武书记找他,这让马长有不免有点紧张。挂了电话,马长有猜测半天,也猜不透武书记会说什么,会怎么说。胡增泉说武书记同情他,很可能也是说几句不疼不痒安慰的话。但一个一把手能安慰安慰他,也很不错了。如果武书记能挽留他几句,那他就不再调走,这也符合杜小春的意思。
看着悬挂在门口上方那块党委书记的牌子,一股庄严肃穆不由得让马长有浑身发紧。小心翼翼走进办公室,武书记却特别的客气和蔼,又亲自给他让座,又亲自给他倒水。马长有一下不但不再紧张,还感激得想鞠几个躬。待他坐定,又一下有点迷惑慌乱。但想到自己要调走,胆子陡然又大了起来。好在武书记开始问他受处分的情况。马长有不知他为什么要问。处分他学校是发了文件的,按理说武书记是应该知道的,即使不知道,要来文件看看也就清楚了。马长有谨慎地只把处分他的文件内容大概复述了一下,别的,他一概不想多说。
武书记说,处分你,总得有个依据,不知处分你的依据是什么,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是满意还是另有看法。
处分的依据怎么能问我,好像文件上也写了几句。至于意见,当然是有意见了。反正要调走了,不管武书记是什么意思,他决定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马长有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处分我,如果说仅仅是因为我在课堂上说了不满学校的话,我认为处分没有依据。见武书记也点头表示赞同,马长有便从法律的角度和处分条例,全面说明处分不但没有依据,而且是错误的违法的。
听完马长有的叙述,武书记喝一口水,说,我也可以把我的态度告诉你,我也认为对你的处分是错误的,是没有根据的,也是不负责任的。对这件事,我是有责任的,因为在学校,党委有一个很重要的职责就是要保护人才,爱惜人才,为广大教职工服务,为广大教职工保驾护航。现在错了,就应该改正。有错就改,有错必纠,这也是党的光荣传统。我想就此事召开一个党委常委会,重新做出一个决定。因为还没开党委常委会,我在这里只能代表我个人。我先用个人的名义向你道歉,也希望你重新振作起来,不要怨恨学校,更不要调走,而要把这次事件看做是一次对你的考验,对你意志的磨炼,所以你要更加努力地工作,以优异的成绩,报答学校对你的关怀。
这个转变也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马长有一时有点手足无措。但凭本能,他一下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真想扑到武书记怀里大哭一场。但他还是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看着情绪剧烈变化的马长有,武书记的鼻子也有点发酸。武书记吸吸鼻子,说,我们的老师是好的,关键是我们如何引导。然后武书记起身握住马长有的手,要马长有先回去,等待学校重新做出决定的好消息。
马长有走后,武书记立即叫来办公室主任,要他立即通知全体常委,下午两点准时开会,没有特殊事情,一律不许请假。
武书记看眼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他决定早点回去休息一下。这些年,他养成了一个必须睡午觉的习惯,哪怕是睡十几分钟也行。如果不睡,一下午就提不起精神,思维也混乱不堪。他清楚,下午的会,肯定是一场激烈交锋的会,没有清晰的头脑,不仅说不清问题,达不到目的,弄不好还会把事情弄糟。
回到家,武书记又觉得下午的会,应该让人事处长、教务处长和食科院的领导也参加。让他们来,一是处分马长有,他们是直接的办理者;二是今天的会,他要严厉一点。但直接面对校长们严厉,有点不太合适,有几个部下,他就有了严厉的对象,也可以引起大家高度的重视。他又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告诉他同时通知这三位领导,要他们务必到会。
校长副校长纪委书记都是党委常委,教务处长等三位处级领导当然不是,只能算列席会议。会议一开始,武书记简要介绍了一下今天的会议内容,然后突然把矛头对准了三位处级领导,问他们处分马长有依据的是什么。人事处长刚说主要是马长有在课堂上说了许多批评这次评估的话,武书记立即愤怒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然后厉声问,谁告诉你学校就不能批评?哪条法律告诉你批评学校的工作就是有罪?你们什么时候成了老虎的屁股,不但不能摸,连说一说都不行?一个堂堂的高等学府竟然如此,那么我们还要制定条例规章干什么?我们还要民主和法制千什么?有人说他说了一些不应该说的话,请问哪些是应该说的。作为一个有责任心有良知的老师,他看到一些问题难道就不应该说吗?他不但应该说,而且有责任去说,即使是说错了,如果不反动,如果出发点是好的,那我们就不应该压制,更不应该打击,而应该虚心地听取,采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样的态度才是正确的态度,这样的态度才是民主的态度。如果别人一提意见我们就打击,那我们成了什么?那我们的工作怎么进步,我们的社会又怎么能进步?我们整天喊反封建,反了上百年,今天我们却还用封建的那套来压制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书记如此愤怒,让大家感觉震惊。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但大家心里却感到迷惑不解。不就是一个处分吗,何至于此。也许里面另有奥妙,也说不定马长有惊动了上面哪位大领导,大领导有意见或者发了火。见大家低了头不做声,武书记又厉声问两个处长是谁让这么做的。教务处长只小声说,是校长办公会讨论通过的。
这回武书记是真正地愤怒了。他再砸一拳桌子,然后喊着说,为什么不报校党委?为什么不请示校党委?难道校党委只是一个摆设?校党委是干什么吃的知道不知道?
教务处长只好低了头解释说,因为他不是党员,就没报校党委。
武书记再也无法容忍了。他大喊着说,难道党委只管党员吗?你一个堂堂的中级干部,竟然不知道党委是干什么的,你究竟是怎么当的领导!你告诉我,你当处长,是谁任命的你!难道只有要官的时候,你才知道党委是干什么的吗?如果是这样,你这个处长首先就不称职,党委首先应该考虑免去你的职务,然后再送你到小学去学习几年政治常识。
古校长终于憋不住了。他解释说,这件事是我定的。对马长有,我刚来也不了解情况,只觉得他消极对待布置给他的工作,又在课堂上散布消极的言论,在学生中造成了不好的影响,给他一个处分,也是让他改进工作,改正缺点。至于他要调走,他想走就让他走,来去自由,也是我们的一贯方针。
按省委的任命,古校长是校党委副书记、校长。可到学校这么长时间了,古校长从来没主动来和他这个书记商量过工作,更别说来向他汇报了,这简直让他忍无可忍。但武书记还是放缓了声音,说,那么我们处分一个人,必须要依据有关的纪律处分条例,我们处分马长有,依据的是什么条例。
这个谁也说不上来,有没有这方面的法,有没有这方面的条例,大家也不太清楚。古校长觉得这事也真有点窝囊。那天人事处拿来草拟好的处分文件要他看看,他只问了一下大概情况,处长只大概说了一下原因,他也觉得处分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没细问,虽然有点犹豫,还是基本同意,然后上会研究形成文件。但今天武书记这样,他已经感觉到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对他的工作方法不满,也是对目前学校的管理权限不满。古校长虽然努力克制,但还是露出了一脸的不高兴,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处理他肯定没有错,如果说有什么问题,那也是个处理程度轻重的问题。但已经处理了,就没必要再追究什么,追究也只能是马后炮,只能给自己的工作带来麻烦和被动。如果他本人有意见,可以向有关部门申诉,有关部门裁决后,如果说我们有错,我们就坚决纠正,如果说我们没错,我们就再不提它。
武书记再喝一口水,然后平静地说,人家当然要向有关部门申诉,我不知道你们心目中的有关部门是什么部门,但我觉得,党委就是有关部门,不仅是有关部门,而且就是当事部门。我来学校前,就听人说现在学校流行官文化,教师争官,学生争官。这确实让我担心,我也想过怎么来扭转一下这种状况。对马长有的处分,让我一下感觉事情更加严重,感觉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争官的问题,而是一个价值观和价值导向的问题。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们处理一个副教授就那样草率,草率得像随便处理一个东西。试想,我们处理一个科长处长,又是怎么一种情况,那肯定要经过非常慎重的考虑,肯定要经过党委常委会的慎重研究。这就反映出在我们的心目中,教师的地位远不如领导的地位。这种价值观不仅导致了争官,也严重地挫伤了教师教书的积极性。大家想一想,学校要办好,靠的是什么。教师是学生的直接教育者,他们不努力,他们没有积极性,学校怎么能办得好,学生又怎么能够满意。更严重的是,我们干部本应为教学服务,为教师服务,可在不少干部甚至是领导干部的心目中,教师是被管理的对象,干部是管理教师的。处理马长有,就是这种思想下的恶果。最基本的东西都颠倒了,这就是我今天发火的原因。当然,我今天发火,也是要让大家重视这一严重的问题,就是要让大家一起努力,从根本上把这一错误观念错误思想扭转过来。不但要扭转过来,还要制定出一些切实可行的措施,把教师当成真正的主体。同时,还要转变另一个观念,那就是领导的服务意识。领导不是管理教师的,而是服务教师的,是服务教学的。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也是我来学校后长时间考虑的。下面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说说。
会场静无声息,每个人表情不一,但好像都在低头思考。沉默一阵,马校长说,我觉得武书记说的是重要的,确实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大问题。这些年确实存在干部地位高于教师的情况,但如果把干部的地位置于教师之下,恐怕也不合适。是不是应该这样说,干部教师一样对待,不分主次。另一方面,干部待遇高于群众也是一个普遍现象。比如工厂,产品要靠工人生产,但管理干部的待遇要远高于工人,要高出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所以说,我们只能提倡干部教师一律平等。
武书记立即反驳说,高校和工厂的情况不同,教师的劳动是创造性的劳动,理应得到更高的待遇。
但管理干部的劳动就不是创造性的劳动吗?这个问题一提出,争论又成了没有结果没有意义的争论。
叶天闻说,我赞同武书记的看法。我长期在一线任教,早感觉出教师的地位不高,上任时,我也提出重奖教师,但这又容易引起教师之间的攀比争斗。今天武书记这样一说,我体会很深,也觉得关键是思想观念的问题。官本位的观念不转变,老师的地位就无法提高。
大家又要争论,古校长说,不要再争了,我也同意武书记的观点,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改变观念,马长有的事怎么处理。
武书记说,如果大家能统一认识,事情就好办得多,办法和措施也会慢慢地想出来制定出来。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马长有的处分问题,如果错了,就应该彻底改正错误,把处分的文件收回来,然后在一定的范围内给他恢复名誉。这样,我们才是在真正地尊重知识,尊重教师。
收回文件,这也有点过分了。哪有自己心甘情愿打自己嘴巴的。大家都吃惊地看武书记。武书记说,当然,承认自己的错误是痛苦的,也是困难的,但我们必须要这样去做,因为这涉及到我们在教师中的影响,也涉及到我们今后能不能得到教师的拥护和爱戴。所以说,这次不仅要收回文件,有关当事人还要公开道歉,甚至个别人还应受到处分。
这样的意见在座的大多数人不能接受,但看武书记今天的架势,不这样做肯定不行。既然这样,大家便谁也不再做声。
武书记原以为古校长会竭力反对,甚至和他争吵。没想到古校长再不说什么。只能见好就收了。武书记说,既然大家没意见,那么处分的文件就由具体承办单位收回,而旦承办单位的领导要向当事人道歉。至于这次事件谁来承担主要责任,过后我们看情况再研究。
仍然没人表示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