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弦月无垢,崇义坊许府东苑暖阁。
许青鹅看向坐在牙凳上的许不言:“托许郎打探的事可有着落。”
对上她的眸光,许不言怔愣了下,旋即神色渐渐起了变化。他今日在太医署内虽然处处遭受排挤,消息打探地不算顺利,可到也让他问出了点什么来。
这左庆安原本就是敦化坊内一患坊医工,一年半前,不知走了什么运,突然被人举荐到太医署,成了医署内九品的医从事。
左庆安出身贫寒,考了数次医举都屡试不中,为何在许青鹅出事以后,立马就有人将他举荐进了太医署为官?
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猫腻?
许青鹅看了许不言一眼,问道:“许郎可曾打探出是何人举荐的左庆安?”
许不言摇了摇头:“这个倒是没打探出来,不过如今医署内,这姓左的几乎成了蒋义方的走狗,我看八成是这姓蒋的!”
“平固县侯世孙?”许青鹅皱了一下眉头,单凭这些许信息,实在难以猜到,索性让许不言说说左庆安素日里都有哪些爱好。
许不言沉默片刻,开口道:“今日听医署内几个医工私下闲谈,左庆安前些日子迷上了飞龙帮在城北的绣金楼!”
许青鹅目光闪了闪,疑惑道:“绣金楼?”
“这名字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一处狎妓跟赌博的销金窟。”许不言来了些许兴致,而“这绣金楼里,不但有琴棋书画赌鸡斗酒,还有全长安最为貌美的新罗婢!
你别小觑了这些新罗婢,这些都是飞龙帮暗地里单独调教出来的,不但能骗得了那些傻缺的银子,还得会出千做局!”
…………
出千做局?
半个时辰后,许青鹅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站在窗边望着许不言离去的背影,只瞧弦月之下,映着一树桃花,如同一幅朴素画卷。
惜花从暖阁外进来,将门掩上,瞧着许青鹅的脸色:“小姐。”
“你都听到了。”许青鹅平静道:“许不言说,是有人举荐了左庆安,对方才能进入太医署为官的。”
而他进入太医署为官的日子,就是将她推下石瓮谷悬崖的第二日!
她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又譬如……
这本就是左庆安与他人的一门交易。
她死,左庆安得以入荐医署为官。
只是不知举荐他的那人是谁?
惜花想了想:“那要不要让许郎继续在医署里给小姐打探姓左的背后之人?”
“不用了。”许青鹅平静道,“医署内的人皆知许不言乃是我许家赘婿,继续打探反而会引起左庆安跟他背后之人的怀疑,何况许不言到底与我只是契约关系,此人未必信得过。”
她若是想复仇,还给从其他地方想办法,比如这最近兴起的绣金楼。
许青鹅沉默片刻,开口问:“惜花,你可知这绣金楼?”
惜花点头:“听府里的仆役们谈过几次,说这绣金楼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坑了不少长安纨绔子弟的银子,有人甚至连祖宅都输光了,好像背后是一个叫飞龙帮的帮派势力。”
许青鹅一笑:“想来这飞龙帮背后必有官府的人,否则一个帮派势力,如何能在长安城内做下这番买卖,还能平安无事?”
暖阁外有春风吹了,许青鹅凝望了满园春色,收回视线。
“找个日子,我们去这绣金楼瞧一瞧。”
…………
第二日正午,西市开市。
许青鹅早早地就带着幂篱,遮挡住相貌,偷偷从东苑的墙角翻墙溜出了府去。
每年这个时节,春夏交替,正是风病盛行的时候,各家医药坊都有推出减缓风病的各类药茶,名字起的亦是不俗,叫什么缓风散、祛风汤、回风茶之类的。
各大权贵府上的采买,也都开始纷纷上门求购,哪家的药茶好用,哪家的生意自然就红火。
可今日却与往年有所不同,西市升平巷里几家医药坊推出缓解风病的药茶,卖得不但凄惨,甚至都无人光顾。
而那往日里破败不堪,只是走鸡斗狗,赏花玩柳的广济堂,忽然一夜之间变得门庭若市了一般。
不少权贵府上的采买,更是一早就来排队,几人凑在一起侃侃而谈。
“你们宁乡侯府也是来买这诗茶的?”
那宁乡侯府采买脖子一梗:“难道你们不是?”
另一权贵府上的采买看着如此多人,颇为诧异:“昨日宁国公府上招待设宴,本该风病缠身头晕目眩的老国公,忽然像是换了个人,还如同宝贝一般给诸多宾客展示那诗茶,说这诗茶祛风效果显著,而且……”
几人见他突然闭口不语,连忙追问:“而且什么!”
那人颇为得意,张口吐出两字:“风雅!”
广济堂的沈卓今日一开门,便被眼下的景象吓了一大跳,连忙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听小药生阿元说,这些人都是来买诗茶的,当即愣在了原地。
一儒生打扮的年轻公子挤了进来,瞧着那诗茶包裹上的诗句“醉后不知天在水”,呆了呆,旋即高呼起来:“此真乃妙句,颇有诗仙李白之风!”
身后一群文士跟着高兴起来:“宁国公所言果不是虚言,风雅,果真风雅。”旋即冲着小药生阿元问道:“此诗茶多少钱一包,我要一包。”
小阿元看着堂下乌泱泱一群人,只得站在柜台上面,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各位客人,此诗茶乃是我们广济堂坐堂医许医亲手炮制,每日只卖三十包,一包三百文铜钱,每人每日限购一包!”
这话一出口,下面登时炸开了锅。
“只有三十包?还一人限购一包?”
话语落下,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众目睽睽之下,只瞧一个高门采买硬生生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来,直接将一袋铜钱扔在了柜台上。
“我是察院孙院正府上的,这诗茶,我家院正要了!”
“忒!”
那采买刚要动手拿柜台上的药茶,便被身后另一采买抓着衣袍领子甩到了身后,登时将人摔地眼泪横飞。
“区区一察院院正,几品官?我家家主可是当朝侍中!”
那被打了的采买眼泪鼻涕一把,心中悲愤交加,反手就拽住了那人的胡须:“分明是我先交的钱!”
二人就此扭打在了一起。
而堂下诸多高门采买,为了竞争一包药茶,也是纷纷开始竞价!
“我出四百文!”
“我六百!”
“瞧不起谁呢!中书令府出一贯!”
就在众人吵吵闹闹时,人群中不知谁高呼了一声:“宰相府出十贯钱,这三十包药茶,李相府全都要了!”
此一言出,堂下登时雅雀无声了,人群自动分开,一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沈卓瞧着这人,不敢得罪,正是权相李林甫府上的管事,连忙躬身迎了上去。
“莫管事大驾光临,小人这医药坊真是蓬荜生辉了!”
莫管事拎起一包药茶,仔细看了上面清秀字迹的诗句,由衷说道:“果然风雅,李相身患风病多年,若这药茶能解李相风病,你这小小医药坊可就鸡犬升天了!”
沈卓连忙点头:“那是小人的荣幸。”
莫管事看了眼身后各高门采买,冷笑一声:“这等风雅诗茶,除了李相,谁还能享用,谁还配享用?!”
换句话说,你们什么档次,也配跟李相喝一样的药茶!
“粗鄙!”
待人走后,广济堂里一群采买皆有怒意,就在沈卓不知所措时,许青鹅站在门外走了进来,沈卓连忙迎了上去:“许娘子,这药茶被李相府上的管事都买走了,不知许娘子手上是否还有……”
许青鹅犹豫了下,转身看向身后一众人:“各位,此药茶每日只有三十包,今日的既然都没了,还请各位明日再来吧!”
下面一众人碍于宰相府权势不敢多言,只能败兴而归,准备明日再来了。
但眼下这里发生的热闹,却是将广济堂的诗茶,彻底扬名西市。
…………
这头热闹,一街之隔的王氏医药坊仁心堂,就不太好过了。
掌柜徐茂一手擎着只七彩鹦鹉,一边哼着小曲朝着仁心堂医药坊里走。
一进来才看见店里只有零星几个人,脸上的笑意登时收敛起来,看向了迎过来的坐堂医孙晔。
此人正是他花了大价钱,从那广济堂挖过来的。
“孙医,今日这生意怎么如此差?”徐茂板着脸问道。
孙晔大白圆脸上笑眯眯的,听闻这话,不得不装作一副望洋兴叹地模样来:“掌柜的,都是隔壁那广济堂!”
“广济堂?”徐茂翻了个白眼,“一个纨绔子,还能搅起什么风浪不成?休得骗我!”
孙晔连忙摇头,支支吾吾地将今日早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徐茂手上的鹦鹉登时被他扔到了一旁,他一脸不可置信地高声质问起来:“你说什么!”
“一个纨绔家伙,不知从何处聘来个女坐堂医,弄出个什么攀附风雅的药茶来,居然火得一塌糊涂!”
仁心堂医药坊里,徐茂往日显得和善的脸越发阴沉起来,他在店里来回踱步,仁心堂医药坊的生意虽然不指这药茶赚钱,但他的名声却是药茶打响的,决计不能让人比了下去。
他连忙把店内的药工们都召集到身前来,让这些人去西市各处,散步广济堂诗茶的谣言,说那诗茶刻意夸大治理风病的效果,名不副实,而且散播那诗茶上的风雅诗句,实际上是抄袭别人的!
徐茂如今能在王氏医药坊稳坐八大掌柜之一,靠的不仅仅是他当初帮王夫人出谋划策,夺得王氏医药坊在两京十三州产业的功劳,更多的是他将这仁心堂的生意做得火红,赚了不少高门府上的银子。
让这些药工出去散步谣言,徐茂看着隔壁的广济堂,脸上又浮现出了得意的笑容。
“区区一女子,想来也写不出醉后不知天在水这样的诗句来,必定是从他处抄袭得来的!”
不过半个时辰,这关于广济堂风雅诗茶是抄袭他人诗句的风言风语,竟然迅速传播开来,也让不少前来采购的高门采买们,纷纷犹豫起来。
毕竟这药茶功效另说,他们被吩咐来买这诗茶,本就是因为这上面的半句雅诗,又得宁国公一句风雅,成为了长安城里一时的风雅轶事,如今传闻这半句诗是抄袭的,那这诗茶可就臭了,不再是风雅了。
广济堂里,小药生阿元打探消息回来,支支吾吾地将外面的风言风语说了一遍,气得沈卓破口大骂起来:“无耻至极,咱这诗茶火了不到半日,便有人公然散播谣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看定是那王氏医药坊仁心堂的掌柜徐茂干的!”
沈卓说完,瞧着柜台后神色依旧平淡的许青鹅,忽然心虚了起来:“许娘子,咱们这诗茶上的半句诗,该不会真的是从他处抄来的吧?”
“是不是抄的,索性明日便要公开下半句了,届时不就真相大白了?”许青鹅平静地看着他,继续整理手下的药材。
沈卓一滞,心底依旧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