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早,许青鹅便让惜花将自己压箱底里的那件闺门坊女医所穿的襦裙装拿了出来,袒领,浅绿,裙腰掩胸。
闺门坊女医所穿衣裙色彩以贵妃喜爱的紫、黄最为时兴;高束胸间的长裙泻下,裙脚以小头鞋履勾起。
惜花从妆奁中取出博鬓,亲自给自家小姐戴上。
许青鹅的脸颊倒映在铜镜中,似是回到了往昔自己在闺门坊担任女医的那段日子,她出身高门,又得祖父真传,贵妃信赖,不过二八年华便力压一众尚药局出身的女医官,拔了尚书省策业的头筹,成了闺门坊流内一等女医博士,要不了几年,执掌闺门坊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可一切都随着她踏入深渊的那一日,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小姐真的要去闺门坊不可?”惜花眼里颇为担忧。
许青鹅对着铜镜画着眉:“眼下药茶生意困顿,挣得钱连吃穿都不够,若想跳脱崔氏的掌控束缚,只能冒险一搏,若我能重回闺门坊,哪怕只是当个三等女医,也好过被囚于府中成为这笼中雀。”
坊外下了一夜的雨,满地的落英掉进了浅浅的浮光里,花瓣被浸湿了,软腻的折痕交织出纵横经纬,透出异常的胭红色。
闺门坊在皇城内,隶属于太医署,均在太常寺的公衙内,却与太医署分割开来,其内均为女医,有专门的女舍。
穿过皇城门,便入了太常寺,许青鹅手持着昔日女医的令牌,一路通畅,她穿过长巷,便瞧见院里载着的那株海棠,满树葳蕤繁茂,身着簇花襦裙的女药生们瞧见了她,误以为她是坊里哪位女医博士,连忙向她欠了欠身。
许青鹅找到了闺门坊内的女官,直言求见上官博士,那人请她在堂里候着,转身进了公房。
不多时,便有一干练的,系着双臂的女子穿过轻纱壁幔,打起帘子走了出来,脸上尚有几分娇憨之态,显然才睡醒的模样。
许青鹅忙冲着此人施了一揖:“上官博士,一年多未见,博士安好?”
上官华秋打量眼前女子,倏然一惊:“青鹅,你是许青鹅?听说你坠入山崖伤了脑子,昏死了一年多,没想到……这是好了?”
许青鹅笑道:“让上官博士担心了,眼下已是无碍。”
闺门坊内不少女医都偷偷地瞄着二人,她们都听说过这位天才女医的事情,也听闻对方跟人私奔,闹得长安城人尽皆知的那桩丑闻,不曾想今日见到了真人。
一位女掌固手中拎着戒尺,见众人分神,敲打着案几:“都看什么看,你们跟人家比得了嘛!今年便是你们学业的最后一年,若是还不能通过医署的月试,就要哪来得回哪去!”
上官华秋见此处不是说好的地方,便将许青鹅迎到了自己的退室里。
“青鹅你此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怎么今日想起回闺门坊了?”
许青鹅也不扭捏,当即把自己想回闺门坊当女医的事提了出来。
上官华秋面色露出些许为难,叹了口气:“闺门坊隶属太医署,上面有医监管理,每年女医的名额都是尚药、药藏二局与太医署定好的,而且要通过层层考核,何况你的名额本就被你庶妹顶替了……”
许青鹅听出了上官华秋话里的意思,起身辞别,从闺门坊往外走,却不巧碰到了昔日同为女医的同僚,那几名女医瞧了她一眼,却权当做没有看见,径直绕过了她。
许青鹅尴尬地站在原地,苦笑了下,转身便要朝外走,却不想又听到几人在身后的闲言碎语。
“你说她怎么还有脸来啊!”
“人家父亲是医令,祖父又是太常卿,是高门嫡女,那里是我们这些庸脂俗粉比得了的。”
“就她清高,不也做出那般丑事,听说那医坊的医工左庆安,如今眨眼成了医署的太医郎了,还要跟五经博士之女谈婚论嫁呢!”
不知为何,听几人谈及左庆安不但升了官,还与五经博士之女谈婚论嫁,她却落得个臭名声,宛如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样,名节尽毁,心口积压地那股气越发不畅快,像是堵在了胸口,快要将她憋死。
她疾驰了几步,一路从闺门坊出来,就在要踏出皇城时,头顶上一声雷响,青石铺就的地砖被雨水悄然洇湿,旋即雨点骤急,积水一时下不去,地面上湿嗒嗒一大片,她手中无伞,像是失魂落魄般淋着雨走出去,每一步都踏着潮冷。
朱雀大街上人散得飞快,她脸埋在散开的长发里,浑身都浇透了,耳畔都是方才几人的冷言讥讽,只觉得头疼越来越厉害,顷刻间整个人便朝着地面积蓄的水坑里摔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双轻有力地臂膀,直接揽过她的腰,将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一刻钟后。
许青鹅浑身乏力地伏在软榻上,空气里浮动着的都是药味。
意识半清半醒间,只记得自己白日淋了雨,头疼得快要晕过去,好似摔倒前被人拉住了。
她半梦半醒间还以为自己被人带到了医坊里,嗅着空气中浮动的药味,刚要起身,便觉得头针刺般的疼痛。
屋外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愈来愈近,最终在门口停下来。这暖阁的门有些年头,被推开时声音老旧,但混在雨声中,也不至于吵人。
那身影跨进门,室内灯苗便随气流跳晃,直到人在榻旁止步,这才消停下来。颀长身躯挡掉了大片灯光,许青鹅的身体都隐在了阴影中。
她的脸埋在散开的长发里,一对蝴蝶骨伴呼吸声起伏,皮肤上一层散着隐约药味的薄汗,又湿又凉。
来人一身单袍,还携着雨气,但从容齐整,连发丝都是干燥的。
他在榻旁坐下,手抬起来便能轻易触到许青鹅裸露在外的背,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抓过搭在她腰间的薄毯,往她脖颈的方向拉起。
那毯子覆上她脊背的同时,他俯下身,唇瓣几乎贴上了她的耳朵。
气息盘旋入耳,许青鹅痛苦睁开眼,但还未来得及坐起,对方便贴着她耳朵低语问道:“别起来,你脑内淤积的血块并没有完全清理干净,以后不要在这般轻易地动怒了。”
许青鹅这才抬起头,看向了坐在自己身旁的许不言,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你淋了雨,又染了风寒,惜花已经替你去熬药了。”
许青鹅点了点头,乖乖的爬在胡床上,侧头去看许不言,只瞧他眉宇间似乎带着几分愁绪,问道:“许郎是有心事?”
许不言摇了摇:“是患坊的事,太医署总巡大考不过这几日了,可……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许青鹅想了想,便明白对方为何而愁了:“可是患坊内大考晋升名额被人内定了?”
许不言脸色一僵,点了点头:“我来长安不过几月,在医署内没有什么可用得上的人脉,对方是医署内的医监,又把持此次患坊总巡考核的大权。”
许青鹅缓缓挣扎起身,从妆奁中取出了一檀木盒子,递到了许不言眼前,笑道:“如果是为这事,许郎莫非是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你助我夺回祖产跟嫁妆,我帮你在医署内铺就青云之路。”
“可你自己回闺门坊尚且被拒,又哪里有人脉资源为我所用?”许不言一愣。
许青鹅笑了笑:“闺门坊到底是女医,又服务于宫中嫔妃贵人们,药藏、尚药二局都牵扯其中,我不好拿祖父名头来压人,可若只是患坊考核中为你寻一靠山,力求考核公正公平,此事没有徇私枉法,还是有戏的。”
许不言打开那檀木盒,见盒内是一套罕见的金针,精美异常,一看便价值不低。
“许郎明日可去宣阳坊北街第三间宅邸拜访一人,那人名叫皇甫闵,你姿态要放低,进门便对那人投诚,甘愿成为那人的弟子,供对方驱使!”
许不言将信将疑,见许青鹅不愿道破期内的玄机,只能按捺下心思,准备明日一早便去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