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嘉会坊。
过了寒食节，天气逐渐转暖，阳光灿然，阴了几天的长安城也突然万里无云。
许不言每日从崇义坊去嘉会坊上值，要横穿小半个长安城，路程遥远颇费时辰，走路去的话小半天都未必能到，必然要选择交通工具。
他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看了眼车马行门口小厮新立的价牌，租赁一辆苇軬车又涨了一百文，他摸了摸腰袴间的钱袋子，这天气还没转凉，钱袋子却冷酷得紧，苇軬车自然也是租不起的。
索性他只能选择乘坐舟楫，上次与邓虎去辋川别业乘坐一次，只要二十文，从崇义坊到嘉会坊刚好有漕渠的水路，时间要省不少。
许不言痛快地在河岸舟楫处交了钱，没一会儿功夫，就到了通往西市的漕渠边，在这里下舟，朝着南向，只需再路过怀远、长寿二坊，就能到嘉会坊了。
此时尚未到正午，西市尚未开市，但外面已经汇聚了不下十几支骆队，骆驼峰腰上驮着沉重的货物，不少商队里的管事正带着伙计清点货物，异国口音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他刚到嘉会坊的患坊前，只瞧吕吏已经搬了张案子坐在了患坊门口，一手持簿，一手持笔，面无表情地询问入患坊的患者，记录是何处不适，发放五科腰牌。
许不言所在的这间患坊，是最低等的患坊，里面的医师不多，除了司马南以外，便只有另一位针师，名叫蔡勇，常州义兴人，平日在患坊中也不与其他医师交流，独来独往，许不言观察了许久，患坊内的大多医生、医师都是这般的状态，他想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那便是唐代的医师间竞争激烈，而且相互嫉害，对于自家医术更是敝帚自珍，相互闭塞，这种竞争不但没有使大唐的医人们争相改良医术，反而造成严重的技术保密、封锁，医疗界缺乏经验技术交流。
司马南已经到公房多时，瞧着刚换完上值所穿深衣的许不言，得意地捋了一下胡子。
马上便是太医署大考总巡之期了，有了师父华无疾的铺路，这患坊内的晋升名额，对他可谓是手拿把掐，许不言就算入赘进了高门许氏，不过一不起眼的赘婿，想他也没有什么人脉，跟自己竞争。
司马南起身，整理了下衣袍，提着红泥小炉上的银壶，朝着许不言走去，像模像样的给他身前的茶碗里斟了一碗茶水：“还没恭喜许兄新婚之喜，听闻那许氏嫡女，居然神奇地醒了，许兄在长安城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日后怕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许不言看着眼前茶碗里咕嘟咕嘟冒着的小水泡，这茶用的是桂花，眼下时节桂花开得正是茂盛，采摘下来入茶，浓香馥郁，桂花香气扑面而来。
此时太医署大考总巡在即，患坊里诸多低等医生、针生几乎都熬夜待在患坊内，期望可以在大考总巡的时候得到一个好评，借机调回医署内任职，有的人甚至几天都没有回家洗澡，身体都有些发臭了。
其中一位针生抄写药册，嘴里不断抱怨：“早知道患坊日子如此难捱，当初在医署通过考核，选择毕业去向时，倒不如留在医署内做一最低等的针工，也好比来这患坊里当针生。”
身旁一药生噗嗤笑了一声，针生扭头看向他，忿忿说：“李二狗，你笑屁，平日里就属你不爱干净，又不努力用功，现在大考总巡在即，想着临阵抱佛脚……你这五天想必都没有回家洗澡吧，都快臭成死尸了！”
“今日我就回家洗。”李二狗心不在焉地说了句，他长得像是老鼠，尖耳缩腮，情绪不高。
吕吏瞧他模样，呵呵一笑：“要我说二狗你也是自讨苦吃，在患坊熬上几年，总归是能进入医署病坊工作的，偏要学那些，去参加劳什子的铨选，你这不是自讨苦要吃是什么？”
许不言看向二狗，问道：“二狗参加铨选结果如何？”
二狗没有说话，吕吏接过话头：“还能如何，铨选四才，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这四法选才，首看的是长相，二狗他这长相，偏偏属于那种有才而貌陋者，自然没戏了！”
“长安铨选，难道不是为国选才，怎么也看颜值长相？”许不言瞪大眼睛，“难不成长得不好看的，便不能当官了？”
吕吏没有说话，看了眼时辰，马上就要到了正午，连忙拿出自己的饭碗来，四处寻觅食物。患坊是不提供的午食的，需要医生自己带饭。像司马南这样有家世的，身边还有仆役伺候，自然不愁吃喝。
大部分的医生、针生去患坊外的街边花上几个铜板，买一张芝麻饼便是一顿饭了。许不言入赘许府以后，处处受到排挤欺负，许府的公厨每日要等到府里崔姨娘醒了以后才会上饭，他这个赘婿是没有资格吃的，自然也不会给他准备午食。
吕吏眼尖，端着一碗糙米饭，就着几根咸萝卜吃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许不言放在案几一旁的食盒，凑了过来，不等对方反应，就掀开了许不言的食盒：“介象，你家娘子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食，快让我尝一尝！”
只是话说完，往这食盒里低头一看，登时“嗷”了一声：“空的！介象，难不成你家夫人要与你和离了吗？怎么连午食都不给你准备？”
许不言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笑了笑：“夫人病才好，还需静养些时日。”
吕吏眼睛一转：“那府中丫鬟，也不懂规矩，没给姑爷准备午食？”
许不言脸上挤出一缕笑容：“丫鬟自然是紧着照顾夫人，我随便出去买些吃食就能填饱肚子。”
吕吏啧啧称奇，越说许不言越心塞，正当他要与吕吏虚与委蛇几句的时候，患坊外突然吵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