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府。
初入夏的日头透过暖阁雕花的窗柩照进里,许青鹅正坐在书案前,提着一管狼毫,在铺开的雪白宣纸上思索良久,写下了一个字。
惜花从阁外进来,转过屏风见自家小姐正在练字,走过去一瞧,只见是个大大的“忍”字。
在这片洁白无瑕的宣纸上,墨香袅袅,字迹犹如龙腾虎跃,饱满而自由,尽显恣意风流之姿。
惜花虽不通文墨,却也能感受到,小姐往日的笔迹总是温婉细腻,如涓涓细流,而今日之作却略显潦草,透出一股不羁之气,与往昔大相径庭,却又别有一番韵味。
“小姐,您为何独独写下一个‘忍’字?”憋了许久,惜花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轻声问道。
许青鹅微微一笑:“这个字,既赠予你,也赠予我自己。”
惜花闻言,眉头不禁微微蹙起,思绪飘回今日种种,心中那股怒气又悄然升起。
许青鹅自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但母亲生前常说一句话,舟到山前自有路,她便跟着继母一家斗一斗,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
她扭头看向惜花:“我让你把我闺房里那几件首饰,偷偷拿去城里的质库典当,对方给了多少银钱?”
一提起那质库,惜花想着质库里那掌柜奸猾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姐说的那家质库,是一个叫飞龙帮经营的黑质库,掌柜的心黑得要死,小姐给的那几件首饰,都是主母生前留给小姐的,用的是上好的金银料子,可质库黑心掌柜,直给质押了三贯钱!”
许青鹅朝着惜花拿出的飞钱瞅了两眼,的确是有些少了,当年母亲跟外祖母制作这首饰的工费都不止三贯钱。
祖父自从当了三品太常卿,被圣人授予金紫光禄大夫以后,为了避免许府家里的子弟,跟那些权贵府上的纨绔一样,养成骄奢的习性,一直按月俸让府里各房子弟支取零用。
如今东府这边崔姨娘掌家,外祖自居住在徽月堂,不掺和东西二府的事,崔姨娘便故意克扣了她的月俸,甚至厨房里给送来的吃食,也远远不如从前,有些饭菜甚至送来时都是馊了的。
如今她要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必然要打点府里的一些下人,安插自己的眼线,以后若想重回闺门坊任职,也是少不了一番打点,都要用银钱,可质押首饰终究只是一时之策,远水解不了近渴。
许青鹅看向惜花,问道:“我让你去府外各处医药坊打探的消息如何了?”
“我听了小姐的话,去了西市跟东市以及崇化、崇义这样繁华的大坊里打探,倒是有几家医药坊的掌柜,对小姐自己炮制的药茶颇为感兴趣,可各大医药坊里也有药茶贩卖,销量一直不太好,掌柜给的收货价压得很低,一包药茶只肯给我们五枚铜钱,甚至没有一张芝麻饼值钱!”
“如此一来靠炮制药茶赚钱的路子怕是走不通。”许青鹅颇为烦恼,“今天等许郎下值回府,惜花你去将许郎请来,许郎常年在市井患坊奔波,没准有好主意。”
长安城西市距离崇义坊隔了四坊距离,许青鹅今日突然拉着惜花偷偷跑出了东苑,两人没敢从正门走,从东苑南侧一个狗洞里钻了出去,没有让任何人发现。
惜花本是要去车马行租赁苇軬车亦或是肩舆,却被许青鹅拦下,眼下崔姨娘克扣了她月钱,吃穿都发愁,便没有必要把钱花费在这上面。
两人皆戴着女子的幂篱,选择在河道乘坐舟楫,在延寿坊附近的停泊港上岸,前往西市。
此时盛夏,燕忙莺懒,沿着河堤种的杨柳飘了不少柳絮扬花,纷纷洒洒,正是一年夏日最盛景。
西市过了正午就开市,诸坊的百姓乡绅、高门府上的管事采买,几乎是一窝蜂地拥来,许青鹅走在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西市街头上,是寸步难行。
她看到许多头插春胜的高门女眷们,齐聚在南街一家名叫养颜堂的铺子前。店门口为首的是个身着缺胯衫的年轻小厮,手中如同托着宝物般擎着一方漆盒,冲着门前这些高门女眷口若悬河。
“诸位小姐们可瞧好了,这是本铺子新推出的傅粉,名叫玉肌粉,那可真是王母娘娘用了都说美了美了!”
门前一群女眷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你这小厮牙尖嘴利,难不成你家这傅粉能比隔壁御泥坊的还要好不成?”
小厮眼睛一亮:“这位小姐说得好,隔壁御泥坊的傅粉虽然洁白如雪,质地细腻,但用的都是铅粉,上个月崇化坊家李相夫人便是用了御泥坊家的傅粉后,中了毒,请太医署的许医令亲自莅门诊治的,啧啧,你们没有看到李相夫人的那张脸,晦暗发青,简直不像人脸啊!”
小厮的话让底下一众女眷们诧异,纷纷议论起来,李相夫人中毒的事她们也都听说了,人群有人忽然高声喝问:“御泥坊傅粉有毒,你家的便没毒了不成?”
小厮叫了一声好,把自家装傅粉的漆盒掀开,一一给众人展示:“我家的傅粉,用的是枸杞子与叶烧作灰,再以米汤混合反复烧研,最后以牛乳混合,经过九九八十一道烧制后研磨成细粉,再混合蜜浆以涂面,不但无毒,而且各位小姐用了肌肤白皙,还可掩饰皱纹,八十老母用了,活脱脱变成了十八姑娘啊!”
“真有你说的这么神奇?”众人眼里满是怀疑。
人群中又有人高声呼和,再次跟小厮应和起来:“听闻那教坊名伶庞三娘年老色衰,不曾想昨日居然登台演了一曲,台下宾客只瞧那庞三娘脸上不但没有任何皱纹,反而面如少女一般,事后细细打听才知道,这庞三娘就是用了你家的傅粉啊!快快给我来上十盒!”
小厮连忙竖起大拇指:“客官好眼力,那庞三娘正是用了我家傅粉!”
听两人一唱一和,下面的高门女眷们再也按捺不住小心思,纷纷掏钱购买他家的傅粉,生怕晚了半步就被别人抢先。
门外惜花一听,扭头看向自家小姐,竟然也掏出了银袋子,着急说道:“小姐,这家傅粉如此好,我也去为小姐买回几盒!”
许青鹅的脸遮挡在幂篱后,闻言轻声笑了起来:“傻丫头,你还没看出来嘛,那小厮与底下那青袍男子,分明是一伙的,两人一唱一和,把自家傅粉说得神仙功效,连带贬低了隔壁家的傅粉,正好赶上李相夫人用了隔壁傅粉出了事,被这有心之人抓住小辫子,反倒成为了他拉高踩低的手段!”
惜花闻言不敢置信:“小姐是怎么看出来的?”
许青鹅抿嘴一笑:“你忘了我外祖一家是干什么的?当年外祖的生意遍布两京十三州,这点小手段自然瞒不过我。”
不多时,隔壁御泥坊的店家便带着一应伙计,气势汹汹地打上了门来,只瞧那御泥坊的店家揪住小厮便骂,两家伙计纷纷大打出手,很快就惊动了市署司的官吏。
许青鹅则带着惜花朝着南街里走去,这一条街上有四五家医药坊,其中三家都跟她外祖的济善堂有过生意往来。
两人径直进了头一家名叫广济堂的医药坊。
长安医贵,寻常百姓若要求医,有三条途径,第一条便是直接去太医署下的病坊寻医,病坊内的医者都是学业有成,申送尚书省经过考核后授予官职的,医术精湛,但诊金却是天价,平人求医,往往需要破赀累巨半年才得一见。
第二条途径,便是去寻有坐堂医的医药坊,这类在长安城内只有规模大的医药坊才能请得起坐堂医,而里面的医者往往也是考取医署医官不成的居多,优势便是可以莅门诊病。
第三条途径,则是去寻那些所谓的福医、胡医、闾阎医人,这类人往往居不定所,常年游走于乡县那样的偏远地方,但胜在便宜二字,至于效果如何,不敢保证。
眼前这家广济堂,在长安与洛阳都有分号,总堂坐落于杭州,外祖没有去世前,她跟随外祖去过一次,算是有些交情。
待走近,许青鹅才发现这医药坊里如今不知发生了什么,居然门可罗雀,就连店铺里的牌匾都已经十分陈旧,许久不曾修葺了,可这医药坊地处西市南街,位置明明极好,却因何原因生意如此之差?
许青鹅带着惜花进去,只瞧医药坊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一穿着澜衫的年轻人,懒洋洋地趴在柜台前打着瞌睡,在他身后便是整面墙的药柜,每一格子里都贴着药材名,只是有些地方已经落了不少浮灰,看样子是许久都不曾打开过了。
惜花清了清嗓子,刚要上去叫醒他,从里室走出个穿着缺胯衫的小药生,看模样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见许青鹅二人,脸上露出喜色,连忙冲着柜台前打瞌睡的年轻人大声喊起来:“少东家,来客人了!”
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年轻东家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险些从屁股下的月牙凳上摔下去,狠狠瞪了一眼那小药生。
小药生连忙将人请进去,脸上满是热情:“二位小姐是来抓药还是寻医?”说着请人在里室坐下,又取来炉子上煮沸的水,给许青鹅倒了一碗,“今日天气转冷,小姐喝碗热水暖和暖和。”
许青鹅没有动,而是看向里面坐堂医的位置,居然是空着的,不由得问道:“你们家没有坐堂医?”
小厮叹了口气:“二位若是寻医,那真是不巧,我们医药坊里的坐堂医回老家了,新的坐堂医东家还在寻。”
柜台前的年轻人一听这两位不是来抓药的,登时恢复了慵懒的模样,继续倒在柜台前睡大觉,小药生瞧了眼少东家如此不上心的模样,无奈的叹了口气,自从老掌柜走了,少东家接手,这医药坊的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许青鹅点了点头:“不知贵坊的孙掌柜可在?”
“孙掌柜上个月便告老回乡了。”小厮笑着说了句,指着柜台后的年轻人,“现在是我们少东家亲自坐镇。”
年轻的东家听小药生一说,又见对方是来寻人的,登时无趣,他昨夜熬到三更炮制药草,正乏得很,挥手便想要小药生将人请出去。
许青鹅抬头看了眼那年轻东家,这才不徐不疾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自顾自说道:“这水不是纯井水吧,想必是在水中加了枸杞跟稞麦,煮出来的水自带一股香甜,而且稞麦又有健脾和胃,宽肠利水的功效,若是食滞泄泻的患者,倒是可以多喝一些,不过搭配枸杞却不是最好,正如《神农本草经》中记载的那样。”
年轻的东家原本恹恹的神色,听闻许青鹅这么一说,思忖片刻,眼睛霍然一亮,望向了堂里坐着的女人,却是收起了眼中的轻视之意。
长安城里女子从医者也有,但多是患坊内的女医,从事的也都是安胎、难产之类的工作,只有九品下叙的女医博士,方能学习药理,但此类女医博士,多为尚药局宫中医员,此女头戴幂篱,看不出深浅,却能从他这稞麦茶里说出阴阳调和之理,便知此女不简单。
看着坐在月牙凳上的许青鹅,年轻人笑了笑,深施一揖:“姑娘来我广济堂,可是有事?”
许青鹅开口道:“不知贵医药坊可收炮制好的药茶?”
“药茶?”年轻东家一愣。
一旁的惜花连忙将身后的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大纸包裹的药茶团。
年轻人捏起一丝药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丹参跟花茶炮制而成,里面还放了酸枣仁,的确具有养血活血,安神的功效。”说着他摇了摇头,“可这类安神药茶,别说其他医药坊了,就我这医药坊里,便有不少,问题是唐城之人喜茶,大多是陆羽《茶经》中所谓的煎茶,现煎现喝,喝药茶的人还是少数,所以药茶卖得不是很好。”
许青鹅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自家喝药茶,还是许家是医门的缘故,府里膳食也都是经过女医调制好的药食,其他家里不懂医理搭配,喝的就是普通煎茶,药茶喝得很少。
她想了想,眼下正缺银钱,不妨一试,问道:“不知东家收不收?”
年轻人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头:“自然是收的,不过市面上这药茶一团大约在三十文,我只能给姑娘十五文!”
“十五文?”惜花拼命的摇头,“太少了,我家姑娘炮制这药茶很费时间,而且用的药材也都是好的!”
年轻人将手中的药茶团重新包好,递给惜花,语气毫不客气:“就这价格,二位要是嫌弃少,不如去西市的王氏济善堂医药坊瞧瞧,他家是长安城最大的医药坊,这药茶到了他家,也就能给你们十文钱!”
他这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看着就叫人来气,惜花正要同他争辩,许青鹅已经将纸包往对方面前一推:“十五文就十五文。”
年轻人一撇嘴,示意小药生将对方包裹里的十多团药茶全部收下,点好钱给对方。
惜花收了钱,只觉得委屈,自家小姐炮制药茶,手都磨出了血泡来,许青鹅没有说什么,拉着惜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