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陲，昏黄的光线从牢房的小窗里射入，牢房里渐渐暗了下来。
恶首嫌犯桑呦呦此时正臊眉耷眼地靠墙蹲着，时不时沉重地叹口气，仿佛天都塌了一般。
“三天了，没人审，没人问，也不知道我姐姐急成什么样了……”
她对面的牢房里，江遇虽然一身脏污，但好在原本凌乱的衣襟已被他仔细整理过了，倒也并不显得太过狼狈。
他闻言想了想道：“既然没人审没人问，便意味着是我家大哥插手了这个案子。呦呦师父，你放心吧，我大哥他为官清正，必会还我们公道的！”想了想，又有些羞惭，“况且，此事错不在你，你只是受我牵连……你放心，我……我无论如何都会保你平安……”
桑呦呦瞥他一眼，撇嘴：“就你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还是算了吧。再说了，我堂堂为人师者，出了事岂有让徒弟担责的道理！”她说着，觉得自己那点失去的胆气又回到了身体里，反而重新被激起了豪情万丈，遂捶墙，一拍大腿，“大不了姑娘我赔他一条胳膊一条腿！”
江遇听她说得混不吝，大惊失色，难得对她皱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易损伤。你放心，此事因我而起，我来向衙门交待，不论李衙内提出任何条件，都由我来解决！”
两人就责任归属问题相不相让地争论着，桑呦呦旁边的牢房里，那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妻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们。
“公子和姑娘是为救我与老妻才遭此无妄之灾，公堂之上我们自会做作证，此事确实与二位无关……”老夫妻二人体态瘦弱佝偻，虽然衣衫整洁，举止有度，但也难掩满身风尘，一看便是不知风尘仆仆赶了多久路的。
江遇这才想起对面还有三人，他忙深施一礼：“三位无辜遭此牢狱之灾，皆为我之过。江遇在此先行……”
桑呦呦实在受不了他文绉绉说话，她来到老夫妻的身旁，隔着栏杆观察他们，最后目光落到了伏身在老妇人怀里的痴傻女子身上，问：“老丈，那位姐姐是怎么样的情状？”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轻叹：“这姑娘是我与老妻经过乱葬岗时捡到的，刚捡到时就剩了一口气，我们带她在城隍庙里养了几日，才保住了她一条命，可大夫说她……”话说到这里，他又深深叹了口气，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江遇听明白了，他面带感佩：“我原来当她是你们的女儿，不曾想二位竟是与她素昧平生，二位救人义举，实在令晚生佩服。”
听他说了女儿，老丈沉默了。他身后的老妇人举袖捂住了眼睛，随后便传出了一声控制不住地呜咽之声。随着这声悲泣，牢房里陷入了莫名的悲戚情绪之中。
忽然，那痴傻女子傻笑着唤了一声：“娘！”
老妇人一震，她低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相貌秀美却形容痴傻的女，过了好一会儿，才含泪应了声，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哄着她：“娘在呢……娘一直都在……”
看着眼前这仿似母女的一老一少，老丈沉重地叹了一声，对老妇人嘱咐道：“别哭了，大夫一再嘱咐过，你这眼睛再哭就要瞎了！若哪天咱们找到了灵儿，你这瞎了眼的老母却看不见她，岂不是遗憾？”
听他这么说，老妇人忙擦眼睛，然后破啼一笑：“是了是了，咱们灵儿有消息了，这是高兴的事情，不能再哭了，我这双眼睛还得留着看灵儿呢……”
“老丈进京是……”江遇提了话题，却始无法将后面的话问出口。
眼前的二老一少，一痴傻一老病，他们聚在一起的画面便如那管中窥豹，纵使他江遇再天真，也总能窥得几分触目惊心的真相。
老丈却仿佛已经明白江遇的未尽之言，他无声地笑了笑，道：“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我姓宋，是原蜀中的县令，我和老妻年轻时本有一子，可惜还未长到及冠之年，便因病而去。之后我们又侥幸得了一女，为她取名灵儿，待之如珍似宝……”
他说这些的时候神情有些麻木，但提及女儿时，眼中依旧有泪光闪过，他的声音是低沉的，仿佛自胸腹内最深处传出来的，“可就在五年前的花灯夜，我灵儿却突然失踪了，外头传言说她是与情郎私奔……”
宋老妻愤而开口：“那时灵儿她才十三岁，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她哪里来的什么情郎？！”
宋老丈轻轻抚了抚老妻的肩膀，低声道：“她自幼时起，我们便如教她哥哥一般教导她，她满腹学识，从来以礼自约，又一向怜贫惜弱……我这样好的女儿，又可能怎会做出抛弃父母，与人私奔的行径？！”
最后一句话，他是近乎低声嘶吼着说出来的。
江遇面对宋老丈那质问一般的目光，不知为何，忽然就不敢直视了。他答不出来，也无言以对。所以，他移开目光，看向了桑呦呦，然而目光在触及桑呦呦的那一瞬，他心头一窒。
眼前的桑呦呦靠坐在栏杆旁，似是茫然，又似是悲苦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痴傻女子的身上。
昏暗的光线中，他看不清她是不是哭了，只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是悲寂的，仿如黄沙之中长久跋涉的孤旅人终于见到了另一个绝望的同行者，各自干涸的水囊给不了彼此任何慰藉，只有眼前痴傻的海市蜃楼，哄着他们继续前行。
“这些年，你们一直都在找她吗？”她问。
“找了五年啦，”宋老妻垂首望着怀中的痴傻女子，轻声说着，“我们夫妻寻遍了蜀中，寻遍了山南海北……有时也想过，灵儿是不是已经死了？可就算是死了，总也要让我们把她的尸身找到吧，一家人生死总是要在一处才好呀！”
宋老丈这才缓过了情绪，重又平静了下来：“好在，一个月前，我们听京城的故人传来消息，说我家灵儿似乎是在京城。这不，我们紧赶慢赶着，过来了……”
桑呦呦轻轻嗯了一声：“也许就真的找到了呢……”
她说着话，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抬起了眼睛。
拐角的昏暗处，静静地站着两个人，正是桑如柟和江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