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牌很快就被安排在总理大臣官邸不远的达吉雅娜酒吧,当了一名侍应生。不久,酒吧的老板波罗日内被投进了新京监狱,很快成了“木头”,顺着大烟囱去见了圣母玛利亚。旧的去了,新的来了,安德罗波维奇成了这个酒吧的新主人。
这个酒吧对于日本人很重要,因为拜访总理大臣的外国人和满洲各地高官很多,这些人在等待召见的时候,大多愿意在酒吧消磨时光,而不是在街上闲逛。 安德罗波维奇的任务很简单,就是监视来酒吧喝酒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支那人还是俄国人,甚至朝鲜人,日本人,一旦行为可疑,立刻就要报告前田准尉。
安德罗波维奇不负羽田少佐厚望,在不久的时间内就多次拨通了电话,几个酒吧常客因此消失了。
今天的这位顾客,成了安德罗波维奇重点监视的对象。
那么,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就是苏联派驻满洲国大使代办彼得洛维奇。
多么惊悚,满洲国这个怪胎几乎遭到了全世界的嫌弃,正在和国民政府打得火热的苏联竟然向满洲国派出了大使?
没错,事实正是如此。
在“九一八”事变后一个月以后,苏联政府从自身的利益出发,副外交人民委员,也就是副外长加拉罕就向日本驻苏联大使广田弘毅声明对中日冲突采取不干涉主义,日本人怎么揍中国人,那是日本人的事儿,苏联老眼昏花看不见。为了表示诚意不掺水分,斯大林立刻采取了友好行动,向满洲国派出了外交使节。
苏联是英、美、中的一线同盟国,给了国民政府相当多的政治、经济援助,似乎是中国的天然盟友。在英、美等国在国联谴责日本帝国侵略行径的时候,苏联却率先承认由日本扶植,反共反苏的伪满独立,这似乎有悖常理,特别让委员长异常愤慨。然而,从利益方面考量,这一切都不奇怪,满苏边境稳定符合红色帝国的最大利益。斯大林精于计算,在芬兰战役期间,为避免两线作战,以承认满洲国换取东线的安定以及日本对外蒙古独立的承认,成了符合当时苏联国家利益最大化的必然选择。
由此可见,在遵守丛林法则的世界,所谓的正义在国家利益面前都是可以商榷的,只要价钱给的高,卖给你又何妨。
不仅如此,随着时间推移,苏联正在和日、德眉来眼去,几方联合,准备签署瓜分欧洲和亚洲的军事同盟,形成柏林——莫斯科——东京——罗马轴心。这对于苦苦煎熬的中国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甚至可以说判了国民政府死刑。 好在上帝站在中国一边,德国要价太高,日苏德最终谈崩了。
需要说明的是,在当时,苏联还没有正式和满洲国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双方维持的是领事关系,也就是心照不宣表面上的友好,背地里该干嘛还干嘛,只要不抓住现行就好,当然,一旦不舒服,打一架也是可以的。基于这个处事基础,在诺门罕战役之后的1941年4月13日,苏联和日本在莫斯科签订了《日苏中立条约》,苏联承认满洲国的领土主权完整。
丛林法则的世界就是如此冷酷,一个国家如果不能坐在酒桌旁,那么,一定就会出现在盘子里,而且会烤的外焦里嫩恰到好处。
好了,书归正传,继续瞻仰我们的彼得洛维奇大使代办先生的表演。
时光在悄悄过去,早已经过了宵禁时刻,酒吧的顾客几乎走光了,只剩下彼得洛维奇大使代办先生。
彼得洛维奇不在乎日本人的宵禁,停在酒吧门前的挂有外交牌照的汽车拥有外交豁免权,不管是平时还是戒严期间,关东军宪兵和满洲国警察都不会轻易的拦截外交官的汽车。
看着墙上的老式挂钟滴滴答答的踱着步,藏在钟里的小鸟时不时地点点头,安德罗波维奇的困意一阵阵上涌,想到客人还没走,不由得显得心烦。正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阵的干呕声传来,扭头一看,看到了彼得洛维奇先生正在擦拭着自己的嘴角。
酒吧的地毯是新的,这是一份奖赏。在不很长的时间里,安德罗波维奇举报了两名俄国水手具有嫌疑,羽田少佐秘密逮捕了这两个喝多了嘴里把不住门的家伙,果然审出了这是两个走私犯,拿到了不少赃物。羽田少佐很满意他的忠诚,特意奖励了他一块从哈尔滨一个俄国侨民家里抢来的新地毯。
毫不客气的说,这块地毯并不名贵,尽管是羊毛编织的,但安纳托利亚高原的羊毛和西伯利亚的羊毛是有区别的,就像同样的皮包,打上库奇的标志就价格不菲了。然而,地毯是安德罗波维奇家乡西伯利亚的东西,踩在地毯上仿佛是踩在故乡的泥土上,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因此他很是爱惜。看到彼得洛维奇要弄脏了自己的心爱之物,顿时坐不住了,拎着酒瓶出了酒吧吧台。
安德罗波维奇拉过一张椅子,坐到了彼得洛维奇先生的面前,看到他嘴角仅仅有酒液溢出,自己没有发作的理由。不过,既然坐下了,总得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于是,举起酒瓶,给彼得洛维奇的酒杯斟满酒。
安德罗波维奇没有和彼得洛维奇搭讪,尽管羽田少佐很乐意他这样做。但他知道,一个派往敌对政权的外交官,肯定是一个天生的坏种,放到任何地方都是顶级人才,绝对不是自己的智商能应付得了的,弄不好是自己找不自在。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对于不好惹的人,还是不招惹为妙。
安德罗波维奇刚刚站起身,马上听到了有人说他的名字。他很确定,声音就是这个大使代办先生发出来的。
安德罗波维奇很是奇怪,他知道彼得洛维奇的身份不奇怪,因为彼得洛维奇绝对是满洲国军警暗中关照的对象。而自己就是一个名义上人畜无害的小老板,彼得洛维奇这个大人物是如何知道自己的?难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想到这里,安德罗波维奇的微微醉意顿时烟消云散,因为自己的身份走光,也就意味着他在日本人的眼中失去了价值。他很清楚日本人对于废物的态度,绝对不会留着过夜的。他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胆怯,马上站稳身体,目光紧张的盯着彼得洛维奇大使代办先生。
彼得洛维奇似乎并没有察觉安德罗波维奇的面部变化,还沉浸在酒精的欢悦之中,将杯中的伏特加一饮而尽,因为喝的太急,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安德罗波维奇的大脑快速运转,仅仅在一瞬间就做出了以攻为守的决定,今夜无论如何也要摸清这个外交官来到酒吧的目的。抱着这个目的,他沉重的坐在桌子的对面,身子前倾,紧紧的盯着彼得洛维奇,“我的朋友,你要是敢弄脏我的地毯,我会剥掉你的裤衩擦干净,然后把你像一条叶塞尼河的鲶鱼扔到到街上去。”
彼得洛维奇似乎对威胁毫不在意,他惬意的放下酒杯,擦着嘴角的酒汁,然后抹到西服的翻领上,动作粗俗,仿佛是西伯利亚粗野的农夫,而不是优雅的外交官。
这个家伙根本不像彬彬有礼的外交官,而更像一个莫斯科郊外的恶棍。安德罗波维奇紧紧盯着彼得洛维奇,内心的想法十分恶毒。
彼得洛维奇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酒吧老板的愤怒,恋恋不舍的将空酒杯放到桌子上,喃喃的说道:“很想念妈妈的烤鲶鱼、大列巴,哦,还有苏布汤。”
大列巴和苏布汤是每一个俄国人的共同食品,就像中国人吃的豆浆油条一样,尽管豆浆有的甜有的咸,可不管是咸还是甜,都是豆浆,吃不出巧克力的味道。 安德罗波维奇自己的酒吧里也供应这些东西,没什么好奇怪的。但烤鲶鱼就不同了,苏联土地广袤,唯有叶塞尼河的土著才会对烤鲶鱼情有独钟。
为了家乡的味道,安德罗波维奇曾经到波涛汹涌的伊通河畔甩钩。辽阔的伊通河没有让垂钓者失望,他很快就钓上了肥硕的鲶鱼。鲶鱼在手,思乡的情更烈,他马上兴高采烈地架在火上烤,撒上俄国香料。鲶鱼在火焰上扭曲,迅速的成为了冒着热气的美食。他急不可待的将鲶鱼肉塞进嘴里,尽管足够鲜美,可就是吃不出家乡的味道。这就让他心情失落,为此多喝了几杯,迷迷糊糊地朝着河水呕吐,几乎掉到河里淹死。
这个该死的外交官竟然是自己的老乡,安德罗波维奇的目光变得暗淡,坏主意扔到了脑后,叹了一口气,“朋友,你该回家了。”
安德罗波维奇看到了彼得洛维奇大使代办先生的眼睛发出了火苗一样的光泽,随即,他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是啊,该回家了,你也该回家了。”
安德罗波维奇的目光黯然,想一想家乡还在飘着雪花,思乡之情掩饰不住。但是,那块土地埋葬了自己的一切,自己也背叛了儿时的信仰,成为了祖国的敌人!在心里感叹一阵,他心里惨然,也叹了一口气。
彼得洛维奇大使代办先的嘴角似乎有一种得逞了的微笑,尽管微笑如流星般一闪而逝,安德罗波维奇还是发现了。顿时,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因此,语调阴冷的说道:“这里就是我的家。”
彼得洛维奇的眼中泛起了一丝嘲弄,似乎在看一个死到临头依然在说大话的死囚,“没有母亲和妹妹的家不是家。”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杀伤力是巨大的,因为直击思乡之情。仅仅在一瞬间,安德罗波维奇明白了这个家伙是冲着自己来的,表情马上变得异常恐怖,似乎是一只西伯利亚森林中被打扰了冬眠而暴怒的黑熊,从牙根里挤出几句话,“我知道你是谁,彼得洛维奇先生。如果你再敢提我的母亲和妹妹,我就宰了你!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外交官。”
彼得洛维奇并不在乎安德罗波维奇先生的狂怒,似乎这个健壮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一提,毫不客气的开口训斥,“安德罗波维奇先生,您的父亲是红军政委,您却为日本人服务,您的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诅咒自己生了一个逆子——如果他还能上天堂的话。”
“我的父亲为苏维埃出生入死,却死在了他挚爱的同志手中,仅仅因为他是犹太人。”安德罗波维奇努力压制着心头燃烧的怒火,如果彼得洛维奇大使代办先生不是外交官,他一定会拿出自己的拳击手套,将这个家伙打得满地找牙。尽管不能动手,安德罗波维奇还是决定反击,毫不客气的说出了自己的愤怒,“你们杀了我父亲,还不肯放过我和我的母亲和妹妹,逼迫我们冒着风雪逃亡。”
彼得洛维奇似乎在听一个俄罗斯乡村的童话故事,看到安德罗波维奇终于闭了嘴,然后才慢条斯理的反驳道:“不,您错了,苏联从来没有迫害犹太人,相反,人口只有百分之一的犹太裔占了绝对的领导权。苏共第一届九人政治局里,列宁和捷尔任斯基等八人是犹太裔,甚至包括神奇的布哈林。”
“那一个人是敬爱的斯大林同志。”对于大使先生的说辞,安德罗波维奇并不以为然,因为他知道大使先生在强词夺理,于是毫不客气的出言嘲讽,“格鲁吉亚的流浪汉,一个自以为是的强盗。”
说到了最高领袖,而且是辱骂的形式。这在苏联绝对是禁忌,绝对够枪毙的。彼得洛维奇大使代办先生无言以对,很想立刻发作,但这里是新京,斯大林元帅伟大的光辉无法照耀的地方,发作的后果就是自取其辱,他只好难堪的耸了耸肩。
确实,在苏联人民心中光芒四射的斯大林同志的经历并不光彩,甚至有些龌龊。在十月革命以前,这个来自格鲁吉亚的年轻人,为了一口吃的,不得不到处流浪。在整个国家都处在饥馑状态的非常时期,他毫无心理障碍的扮演了强盗角色,公开打家劫舍,其行为可谓劣迹斑斑,并因此进入了沙皇的监狱。如果不是十月革命到来,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并得到了神奇的升迁,他的命运或许是倒在阴沟里。
安德罗波维奇一击得手,当然要痛打落水狗,因此,语调更加放肆,“正是你们的斯大林同志迫害了犹太人。”
彼得洛维奇大使代办先生被逼到了墙角,已经无路可退,既然无路可退,那就反击吧!好在一个外交官的必要技能就是无理辩三分,于是优雅的耸了耸肩,开始了反击,“不,安德罗波维奇,这场运动不仅仅针对犹太人,为了国家,所有的人都要经过忠诚的考验,当然也包括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