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谈完之后,夜色也渐渐浓重起来,麒麟王在天启的时候,一直就住在与内苑一墙之隔的有风塘,他嫌内禁宫里规矩多,一向是不愿在宫内过夜的,因此,太子便亲自送他出去。
一路都在想心事,没怎么说话,麒麟王便低笑着问他,“今日怎么沉默许多?”
太子道,“吾是在想,王叔与吾年岁相仿,表面虽不动声色,实质上早已成为镇守一方,有所担当的王者与名将,吾却依然处处懵懂,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让父皇满意。”
麒麟王说,“能想到这些,就说明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是做长辈的人,平日里不拘小节惯了,许是今夜的月色分外宁静的缘故,反倒是拿出了几分为人长辈的持重来。
太子叹口气道,“以王叔看来,父皇的身体究竟是怎样了呢?总没个准话似得,令人万般忧心。”
麒麟王想了片刻,道:“世间万事,皆有天命,无须执着,汝是太子,切不可过度关注此事,以免引人猜疑。管他说什么,只当没听到得了。”
“王叔教训的是。”
凉风习习,他却险些惊出一身冷汗来,原本只是因父皇的身体不好而担忧,经麒麟王提点,他才骤然想起,身为监国太子,若是一再关注天子身体如何之类的事情,不是想谋逆是干嘛?就算自己没有那个心思,别人却未必会那么想。
果真是天家情薄,连关心自己父亲,也要藏着掖着,万般谨慎小心,以免引来祸端。
真是累的慌,还不如学那位朝露城主去云游四海算了。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可是太子,国之根本。宛若基石一般奠定在北隅皇朝的下面,任何时候,都不可轻易动摇,这才是他所受到的教育。
那些不羁的念头,也就想一想就算了。
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宫灯帷外,麒麟王曾经获准在内苑跑马,内侍女官已经将他那匹御赐的汗血宝马牵了过来,他翻身上马,临走之前,却再度居高临下,拍了拍太子的肩膀。
“北隅的太子不好当,你的难处我都知道。这阵子,处处都要小心些。真有什么事情的话,记得,我这个王叔,是一直跟你站在同一边的。”
太子伸手拍了拍那匹马,没有再说话了。
麒麟王给的这个承诺太过于郑重,若是言谢,反而显得浅薄了。
安成君如约在九月月初回到两仪阁,继续承担教导太子,协理辅政的责任。中秋之前,南冕亲王与朝露城主也陆续还朝。例行的中秋宫宴,由太子代为出面,应对朝臣与内眷。
因北辰元凰不出面的缘故,内廷女眷也不便前去了,由慕容嫣然操持,在凤仪阁内设宴。
外朝那边,太子在龙吟阁设宴。按着从前的规矩,内殿与外殿之间,依旧以屏风相隔,如今坐在内中的,却只剩下太子与三位王者,北辰明旭看见眼前冷清局面,想起昔年热闹光景,不由便有些感触。
朝露城主是初次来这样的地方,与太子以及其余几位王者亦是初次见面。虽说之前听说过,只不过是个民间艺人,但看气度,倒是真的不差。太子也只是觉得,这位伯父说话极为温和,又有分寸,的确是个好相处的人。
太子知道朝露城主是父亲的兄长,因此也分外客气一些。起身绕过帷幕,在内殿王座之侧代北辰元凰勉励外朝群臣的时候,隐约就觉得,屏风之后,朝露城主似是一直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身影,心里觉得奇怪,但因为对方是长辈的缘故,他也没有将心中疑惑说出来。
天子称病不在,内廷外朝,任谁也没有心情过什么中秋,夜宴也是草草就散了。离开的时候,朝露城主似是有所踟蹰,太子便刻意留下,问他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对方迟疑许久,笑笑,道:“无事。”
就那么干脆利落的走了,反倒让太子愣神片刻。
这位王叔,看着也不像是讨厌他的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言谈举止之中,似是总有几分刻意的疏离。
中秋宫宴之后,太医院那边便渐渐传来消息,说北辰元凰病势日渐沉重,整个内廷笼罩在惶惶不安的气氛之中。北辰明旭闻听消息,甚感悲伤,勉强压抑心情,奏请入内探病。
顺便,是打算请北辰元凰嘱托后事的。
朝露亲王新封没多久,未必了解朝政中的事情,况且,还有那么个前朝太子的身份,并不是值得托付的人。麒麟王与太子,又太过于年轻。
北辰明旭心里有数,境内诸侯之中,除朝露城主之外,唯有他与天子关系最为亲近,且位高权重。到了这种时候,一旦天子驾崩,朝野内外不知要闹出多少变数。之前召他过来,便是为了防备这些事情的。不站出来也是不行了。
北辰元凰重病期间,起居汤药之类的事情,都是即墨忧在照顾着,因此到了这个时候,也将她留在身边,北辰明旭到来之前,太子殿下入内参上,即墨忧坐在寝帐旁边的帏屏之内,预感到来日将是太子殿下的天下,想起自己生前害死他生母的冤仇,不由就开始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担心。不久,北辰明旭来了,北辰元凰在寝帐之中坐起身来,令人移去帏屏,与之亲见。
这位天子生着无与伦比的俊秀,年轻的时候清朗俊逸的容貌,随着岁月的推移,愈显成熟高贵。久卧病榻,姿容也未曾因此消损半分。毕竟幼年是在一起长大的,想到这位兄长即将永别世上,心中的哀情就难以自抑,悲感万分。
北辰元凰回想自己漫长的一生,流转在这诸般无常的世间,沉浮起落。大限将至,生前身后聚拢在眼前,又纷纭消散,不由得生出荒凉之叹。虽说如此,还得打起精神来,嘱托起身后之事。“平生疏于家务。服侍过我的那些人,一直都由太子殿下代为照拂着。恐怕他们已经过惯了这样的生活。现在住在内廷里的,将来也继续留在内廷吧,将宫灯帷留给她们养老居住。在内在外的侍候人,年轻之辈尽皆遣散。年老而无所依靠的那些,也由太子殿下照顾,务使他们安度余年,不要为生计忧虑。至于在内廷各宫府里协理政务的那些女官,我恐怕他们将来我不在的一天,依仗着身份和能为,做出让人丢脸的事,故而就将她们尽数革职,也同样留在宫灯帷养老吧。”闻听此言,北辰明旭甚感意外。没想到,向来待后宫中人凉薄的北辰元凰,临终之前,首要考虑的却是他们的前程,不由让人感慨万千。
北辰元凰为了断绝未来内廷之中的权力纷争,竟将所有的理政女官全数革职。震动之余,也不免为此深感遗憾。“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吧。本不该拂逆尊意。不过,像悦伶伊这样的人,就实在太令人惋惜了。”北辰元凰闻言,微然笑道:“她是你外家的人,因此觉得过意不去吧,既然这样的话,就留下她吧……就算是为你我的兄弟之情留个纪念吧。给她六庭馆教母的地位,以后会怎样,就看太子了。你我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话之间,即墨忧将一杯药茶递在他近前。北辰元凰没有接过茶杯,反倒拉住她的手,让她移过来坐在帷屏近处。“吾身边的人,唯有眼前的这一个,是最让人不放心的。汝若看在与她兄长昔日交情的份上,愿意照顾她,就带她离宫,亲自将她送回到东海军督身边。否则,就让她随吾一起去了便是。”
即墨忧闻听此言,心里碎叶一般地发抖着,背后贴着衣服的地方汗如雨下。北辰明旭看见是即墨忧,想也不想就应承下来。见北辰元凰再没有别的话交代,便起身告辞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