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君书重回六庭馆之后，便将教导宜安公的工作接下来了。
钟情也没说什么。就凭慕容世家与易家的交情，她从前幼年时入宫，也是与易君书比较亲近。
谁料没过几天，就闹出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钟情名义上是君书的弟子，实际上，在六庭馆中，六艺的课程还是照着上的。
儒门礼仪这门课程，便是悦伶伊的课，钟情上课的时候睡着了，悦伶伊过去将她推了起来，语气颇为温和的问了几句，还想着是不是这些日子功课负担太重，累出来的或是怎样。却不料，被钟情振振有词的驳了回去。
“本座的功课，是由师尊大人督促管教的，儒门礼仪，言行举止，师尊日常之中都有教导，何须上你的课？坐在这里，不过是不愿让你难堪罢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过问本座的功课？”
若不是钟情毫不犹豫点出来，别的人怕都想不到，悦伶伊看似关心那几句，隐隐就在暗示君书给的负担太重，累着这位女公爵。
悦伶伊一时下不来台。却未曾拂袖而去，只不理她，坐回教席之上继续讲课。钟情被这么一闹，反正睡不着了，索性自顾自在自己座位上画图玩。
下午还没过，这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连持中殿那边都知道了。北辰元凰若无其事，还笑笑说，“真能睡啊，不愧是慕容家的人。”
半分想要责骂的意思都没有。
慕容嫣然表面上装不知道，心里却觉得狼狈不堪，她前几日才刚说过悦伶伊，因为不是当面讲的，因此意思上就温和了许多，不过算是略微提点罢了，如今钟情闹了这么一出，倒好像是她在幕后指使似得，不知悦伶伊会怎样想。
悦伶伊也没说什么，摆明想要将这件事就那么忍过去作数。真正大动肝火的，反而是君书。
听说不仅在课后立刻将宜安公叫到寄燕居斥责，罚她抄写礼记十遍之外，在孔夫子画像之前跪半个时辰思过。
尊师重道，是儒门训诫第一条。再怎样悦伶伊也是讲师，钟情身为学生当庭与师首呛声，堪称大逆不道。
若是哪个皇子这样做，怕是连前朝都会被惊动，满朝哗然一派弹劾。但钟情是公主，北辰元凰乐意纵着她，别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就只有君书，罚过钟情之后，连自己也气得险些吐血。钟情领罚之外，一连数日，清晨入宫上长秋殿请罪之后再陪同馆主去。
君书一直对她置之不理，连别的人都觉得看不下去了。
染香便跟慕容嫣然提起此事，说这几天宜安公天天徒步跟在长秋君的车辇之后，这般谦恭，那位一再无视，摆架子也摆的太过了。不如让慕容嫣然自己去跟长秋君说一声，帮孩子求个情吧。
慕容嫣然想了片刻，问道：“陛下有说什么么？”
染香摇头，道：“咱们陛下似乎根本就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慕容嫣然道，“由着她吧，教导严厉是应该的，这样小的年纪，就忤逆犯上，以后还不定怎样？”
虽是这么说，终究还是心软，隔了一会儿，又跟染香道：“下午还是将钟情叫过来一趟吧，我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那么几句话的事情，也不至于怄这么些天。君书严厉是真的，但也不会莫名其妙发脾气，想必她们师徒之间，也有谈不拢的地方，慕容嫣然想着，若是能从中斡旋，就还是帮一帮她算了。
傍晚之后钟情过来，慕容嫣然问起这些事，钟情便低头道：“师尊要我去跟悦师首道歉。”
慕容嫣然道，“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你以下犯上，对她不敬，必须要诚恳致歉。”
钟情迟疑片刻，道：“当日师尊不在六庭馆的时候，悦师首便处处插手馆中事务，意欲将师尊取而代之。就算在钟情面前，也一再婉转挑拨，设法编排师尊的错处。师首为人不正，有失儒门气度。钟情认为自己没错。”
不由想起过年那会儿麒麟王说过的话，小孩子都能看透的事情，偏偏你们视而不见。
悦伶伊出身卑微，因此行事处处谨小慎微，难免有失磊落。被这群出身高贵的孩子看不惯，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说起宽容忍耐的性情，那个人，也自有她的过人之处。
慕容嫣然想了片刻，道：“悦师首教导你的时候，可曾用心？”
钟情低头道，“功课方面，确是无可挑剔。师首一向耐心仔细。”
慕容嫣然接着说道，“你们儒门的庭训，我也不懂，但流落在外的话，也听过不少，尊师重道是第一位，其次，看不惯什么人，便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这也是你师尊教你的么？在我看来，这种举动未免有失涵养。”
钟情头低得更低，道：“钟情知错。”
“那就去道歉吧，她既是你师尊，又是你长辈，被你当面斥责却不动声色，这份气度，才是你该学的。也不必怪你师尊对你过于严厉，能教出你这样不知礼数的弟子，想必对她的打击也不小。”
别说是君书，恐怕连贵为儒门总宪的易辰，也会因此被人讥笑讽刺。儒门三纲五常，放在表面上一眼看得到的，就是个礼字，礼数有缺，是怎样都说不过去的。
一下学就被叫了过来，结果连晚膳也没让吃，听训听完了，慕容嫣然便让她先去景宁殿致歉，再到长秋殿谢罪。
至于晚膳，回府再吃也算不了什么。慕容府上寝食都有定规她也是知道的，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回府之后也许连饭也没得吃了。
钟情是她亲生的，她反倒更为严苛一些，半分都不想惯孩子的毛病，对比之下，倒是对太子纵容多了。
连她也觉得，自己在这其中，大概是有几分私心的。太子归根结底，是别人家的孩子，教养的不好，又有一大群东宫官员和太傅负责。若是她自己过于严厉，又会招人误解。但若是自己的孩子，怎样严苛都没关系了。
况且，这个孩子将来还会成为慕容世家的家主，身为朝中重臣，必然需要比天子更为深沉聪敏。随意顶撞师首，其实还是小事，重要的是，暴露了她心浮气躁的缺点，无论如何，也要及时校正过来。
这样说来，其实是该感谢君书的。
钟情出去的时候，是佩深跟着送了一程，回来时候，慕容嫣然便随口问她，“钟情同你说什么了没有？”
佩深低声道，“也没什么，就问了问太子的近况。”
“总没怪我们吧？”
心里还是不踏实的，这个时候想起来，慕容瑾原本便是严厉的人，再加上君书，还有她自己，一个个的，都不给余地，这孩子也未必太辛苦。
“管教孩子，越是严厉，越代表看重于她，公虽然年纪小，这些道理，心里都是明白的。佩深从前在家里的时候，那位大人也一向不假辞色，年少时会困惑，心想大概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吧，这些年跟在娘娘身边，做事的时候，用到大人所教的东西，想到从前他教训的那些话，才知道感激。娘娘无须因此多虑。”
慕容瑾原本是她的亲生父亲，可庶出的孩子，按着规矩，连叫他父亲的资格都没有，提起来的时候，也只说是那位大人。
也许真正的感情没有这般凉薄吧，只是，在宫里待久了的人，就只能这样，谨言慎行，半分差错都不能有，在外人看来，就好像半分人情味都没有似得。
习惯了的话，这分冷漠，大概连自己都察觉不了吧。
佩深又道，“公不喜欢悦承恩呢。娘娘倒是跟承恩走得挺近。”
慕容嫣然叹口气道，“两边都没什么错处，钟情是心思太过敏锐了，伶伊也难得是个明白人，我不想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话，就让她寒了心。这宫里的日子有多难熬，我比谁都清楚，何必给她添不自在。”
佩深不再劝她，沉默的退了下去。
日影西斜，又是一天过去了。这么些年，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投映的，便是自身的衰朽。这些日子，倒是越来越容易伤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