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腊月底了,京城天寒地冻,行人搓手缩脖地疾步在风雪里走,头顶只有一轮青白的太阳,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可他们疾步的原因是,他们能找到一个容身之所,能达到他们称之为家的地方,也能在家里感受到与亲人围坐火炉的温暖。
耿修茫然地停在了一处偏僻屋檐上,禁不住发抖的身子缓缓蹲下,企图以此多攫取些暖意。
他不敢到地面上去,哪怕只是一个角落里。一旦他想避风躲雪,那些人就很容易找到贪恋温暖的他。
他就在这守着,从白天等到傍晚,却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他往下望,也只能看见白雪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浑身的伤似乎已经凝结在了冰冷的血液里,他面色苍白如纸,却还锁着眉。
昨晚,眼看着要入京了,押送他的兵卒便掉以轻心,在给他送饭时让他有了可乘之机,被他一下锁喉,摸出腰间佩刀,让他有了破牢而出的机会。
手脚的锁链已经被他用尽全力挣开了,但沉重锁链给他躯体带来的痕迹还十分深重。如今他御风运轻功时,步子已经不稳了,总会弄出点动静。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地方,好好休息。
晏府吗?不行,现在晏府上下都被大理寺的人围堵,连晏城自己也被人时时刻刻监视着,怎么可能心有余力来顾及他?
柳眉铺吗?也不行。柳眉铺和其他产业,皆在京郊之外,他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到达那里。
那他还能去哪?
从前的威远侯府,也被有心人监视着,他去了只会给远在幽州的父母添乱……
耿修紧闭了下眼,在绝望的寒冷中,忽而莫名想到了一个人。
杜茵。
是了,是了!他可以去太子府。饶是高泽再聪慧,又怎能想到他会藏身太子府?再者,在太子府呆了那么久,耿修早已熟悉了那里的情形,混进去不难,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想至此,耿修睁开了眼,缓缓站起身。
他提气,调动已被摧残得几近于无的内力,给自己裹上一层暖意,而后便轻跃在各个檐角,朝太子府的方向而去。
从高泽的卧房里出来,杜茵搓着自己的十指赶回了耳房。
第一件事,便是开窗。
今夜一如前些日子一样,窗外空空荡荡,只有如水月光照在亮白的雪上,让人恍觉自己身处云间。
杜茵张望了下,确定没那个人后,忍着心中隐隐的失落,又将窗关上了。
点起灯,她将手、脚分别放到两个热水盆里。这些热水都是她事先拜托小安子他们为她准备的。
感受到暖意从四肢传递到心尖,杜茵缓缓吐出了口气,心里放松了些。
杜茵的手上有冻疮,今年又复发了,加之不久前被火灼伤,这双手总会在她干活的时候被磨出血来,看起来惨兮兮的。
今天高泽还要她弹琴,她忍痛皱眉,琴音发颤,高泽听了几声便听不下去了,让她停下,又早早把她撵了回来。
但不知为什么,杜茵看着这般嫌弃自己的高泽,总觉得他是在变相地帮她。
也许,是那场火奏效了?
杜茵看着自己手上那几个已经瘪下去的水泡,目光幽深。
高泽多信她几分,她就能多几分把握。
待盆里的水凉了,杜茵披着外套飞速起身将水泼了,然后缩回自己冰冷冷的被窝中,面向墙颤抖着呼吸蜷缩成一团,给自己取暖。
好不容易快睡着了,杜茵却在半梦半醒中,听见“咚咚咚”几声轻微的敲击声。
她不满地翻了个身,将被子往上提了提,脚也往上缩了缩。
可那声音又继续传来:“咚咚咚——”
杜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紧盯眼前的那扇窗看。
月光如洗,洒在窗棂之上,在地上投下了几块如白玉片的斑驳,将她的意识照得格外清醒。
几乎是下意识地,杜茵一把掀开被子,冲上前打开了窗。
伴随“吱呀”一声响,窗外的月光投到了她的脸上,让她的影子摇曳在了光洁的地面上,显得有几分单薄脆弱。
她屏住呼吸,往外探,却终究没能与那双熟悉的眼对上。
仰头望月,再望望地上的雪,杜茵咬唇,那丝清醒似在无意间转化为了若有若无的悲伤。
她还当是那个人来了呢。
也是,他怎么可能会来呢?听说那批燕家银,已经被成功运到了连宜平侯也追查不到的地方。
那耿修一定在那个地方吧。也一定……平安了吧?
其实只要他平安了,其他的也算不得什么事。他不回京城才安全呢,她何苦盼着他来?
清亮的夜色里,杜茵想到这一节便抬手将窗关上了。
关上窗,拢着衣襟往床边走,杜茵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浑身唯一的一点暖意也没了。
她不禁摇头轻笑,笑自己行径奇怪。她刚才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他来?可期待他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手扶着床边,杜茵刚脱下鞋,却又听那“咚咚咚”的轻响,于窗边响起了。
这一回,比起所谓的期待,充斥着杜茵脑海最多的,成了恐惧。
既然耿修不可能来,那现在敲窗的……
杜茵捏紧了自己的衣襟,由于太用力,还牵扯到了手上的伤口,疼痛迫使她冷静下来。
“谁在那?!”
听见自己声音镇定,杜茵心里也有了几分底气,沉声继续道:“我不管你是人是鬼,请你尽快离开。我这可没什么好东西。太子府内外,都是人,只要我想,你逃不过的。”
那道声音停下了。
杜茵站在原处等半晌,直至感觉自己四肢都被冷得发抖,也没再听那声音响起了。
她松口气,再次轻脚回到窗边,轻轻打开窗子,往外望。
什么都没。
杜茵心中的大石落地,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错觉了。她伸手垂睫欲要再将窗关上,却在下一刻,赫然看见几道手指,攀住了窗台。
杜茵瞳孔微缩,赶忙往下看,借着月色,竟看到了那张熟悉又狼狈的脸。
耿修?!
杜茵颤声想叫他的名字,可又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太子府,她不能随意发出声音,就只能用力咬紧自己的下唇,忍住自己快要溢出的哭腔。
她都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看到的这个耿修。
他仰躺在地,胸腔艰难地起伏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血痕遍布周身。他甚至连双鞋都没,脚背上纵横着几道鞭伤,覆满了血,脚底被冻得一点血色都没,简直可以与雪争白。
他瘦了好多好多,瘦得面皮凹陷,两眼突出,颧骨耸起,像从偏远地界逃出来的难民,哪里像原来健壮英武的他?
只有那弧度完美的下颌线与英挺的鼻、紧锁的眉示意杜茵,这真的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耿修。
杜茵忙伸手去抹那瘦骨嶙峋、冰凉如竹节的手,心都跟着颤了下。
“你,你快进来!”杜茵压着哭腔,用力握着他的大手往里拽。
躺在雪地上艰难喘气的那人,终于睁开沉重地眼皮,看向她。
莹白的月色里,她像是披了层霜露,像月中仙子,像他放于心间,片刻不敢忘的……故友。
他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与那人关系的界限在那里,清醒地知道,他只是她的故友。
他能感觉到,那双温暖的手正用尽全部的力气将他往里面拽着,拖着,他贪恋这样的温暖,所以也弯曲指节,想回握那只手。
可太冷了,冷得他快失去知觉,就连牵动指节的力气也没了。
许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手,从那温暖里,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