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统,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
寒风呼啸的暗夜里,刘守神色整肃地快步行至耿修的身后道。
耿修站在码头上,望着冰也封不住的涛涛蜀江水,见寒星孤月皆倒映于此,面具后的眉紧皱起来。
“那些船还没到?”
刘守低下头,艰难道:“晏将军已经被大理寺的人围困住,无法向外传出消息。他手下的那些人,恐怕也被拘住了。那些船……今夜可能到不了。”
船今夜到不了,高泽和周义方的人却随时都有可能查过来。
他们一队人一共才五百不到,却要运送二百万两的真金白银,如果没有船,怎么运出去?
耿修转过身,看向刘守,沉声道:“让将士们准备好,今夜我们横跨蜀江,务必要在天亮前到达对岸。”
刘守双目微瞠。横跨蜀江?!这可是寒天腊月呐!这江水冰寒刺骨,人下去了,还能活着上来?
都统是不是疯了?
他本想再劝劝耿修,却听一兵卒急匆匆从后赶来,跪地喘着粗气禀告道:“都统!晏将军刚刚传出消息,说傍晚时大理寺的人已经往京城外搜捕了!也许不到两个时辰,就会查到这!”
刘守和耿修心里皆是“咯噔”一下。京城离此地不过一二百里,若高泽他们真想到了此处,快马加鞭地赶又何须两个时辰?
刘守亦知情况危急,时间紧迫,便应“是”后转身吩咐将士们听令跨江。
耿修手下这些将士们皆为精兵强将,军纪严明,尽管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听令后无人违令,皆迅速收拾兵甲齐齐列队到了蜀江江边。
临行前,耿修高立于码头之上,望着寒风中抗缨披甲身姿挺拔的将士们高声道:
“敌人就在后方不远,大船迟迟不到,二百万两的金银也不是破木板搭起的小船只能承受得起的。现在,我们没得选,只能以身作船,托银过江。”耿修声高气沉,目光凌厉如寒月照大江,“将士们,通州、蕲州等地受灾的百姓们还等着我们用这批银子去救他们的命。我知道,你们很多人背井离乡入了晏将军的麾下,都希望能够功成回乡报效大齐。大齐值不值得我们以命来报,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大齐的百姓该不该救,我想你们心里比我清楚!”
耿修深吸气,高声道:“一鼓作气,我们高歌过江,活着来,活着走!”
一语毕,将士们顿时血液沸腾,悲愤与高昂的情绪共存于躯壳之下,风吹不倒。
刘守亦攥紧了拳,跟随在耿修身后,扛起千斤银迈步跨入江中。
寒冷刺骨入髓,耿修紧咬牙,用更大的力气抓紧了银箱一角。而后,一声高亢如呐喊般的歌咏自他喉间而出: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是幽州长调,自幼时起他便听父亲唱的军歌。
曲调激烈引吭,如箭穿百步、长枪破云。
一声未歇,一旁的刘守和身后数百将士们在“哗哗”江水奔流中同声而喊唱:“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数百名将士们的口音中,或有西北大漠的粗犷,或有江南水乡的细嘶,抑或有中原之地的宽广厚重,此刻混杂于皎皎月光之下,化作了同一首歌,他们的脚步,迈向了同一个目的地。
无数人的家乡,都被这同一片月光所笼罩;无数人的希望,都被这同一群人扛起。
江水无情,不顾明月独自奔流,冲刷在这些将士们的单薄身躯上。冰锥入心,开始有人在江水中倒下。
当两腿失去知觉,一旦松懈便再无站起来的可能。洪流之下,一个人的躯体成了一片浮沫,如沙石般随江而下。
但有人倒下了,就会有人接上。这本沾满血色的罪恶的银两,被这群人一个接一个地在江水中托起,即便未蒙大水冲刷,也已被皎月照得洁净如雪。
人越来越少,银箱却未减,将士们的高歌亦直冲云霄不下!
当不论是西北的粗犷还是江南的细嘶、中原的宽重都变为了唳血的沙哑,天际,泛起一丝微白。
耿修眦目欲裂,却在那微白之下,看见了蜀江对岸。
他忽而大笑起来,干涸的喉咙与沉痛的躯干骨髓都在要命地抖动着,可他依然笑得恣意嚣张,如一个十六七的少年在笑骂天地不仁。
所有人都被他的笑声所染,抬头一望,对岸果然就在眼前,这一夜所受的一切痛苦仿佛都有了回报,他们也艰难地扯嗓笑起来,甚至有将士喘着粗气打着哆嗦开起了玩笑。
“张老二,你媳妇生了娃,你一次都没回去过,娃都没见过你,他能,能认你……作爹吗?”
“屁话!老子的儿子当然认老子!你连个崽都没有,你,你懂个屁!”
“就是就是,李大耳,你就是嫉妒人家老张!”
……
耿修听着这些说笑声在耳边响起,自己的唇角也忍不住上扬。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杜茵。
现在的她,应该已经睡醒了吧?不知昨夜的风那么冷,她会不会被冻着。
思绪纷飞间,耿修已然迈步,终于踏上了本好似永远都到达不了的对岸。
将银箱甩到岸上,刘守直接就瘫倒在地跟牛似的喘起气来。
耿修却不敢松懈,他上岸后便立马指挥将士们将银箱码好收齐,清点数目。
由于在水中行走太久,将士们的腿脚都有了明显的失重感,发酸发软发痛,甚至有的被江底之物划破了脚掌,正汩汩往外冒血。
晨曦的光取代了皎月,重新笼罩于江面之上。耿修眺望昨夜他们所处的那个荒村,却除了平滑的江面外什么都望不到。他这才敢松出一口气,对剩下来的不到三百名将士们道:“各位,辛苦了。我们安全了,大家伙歇息歇息,起火烘衣,吃些东西,待身上暖起来了我们再赶路。”
将士们全然忘记了那一夜被江水所淹的痛苦般,听此言后各个欢呼雀跃。
耿修在沙石上坐下,一旁的刘守早已经支起了火,正美滋滋烤着他顺手从江里逮的鱼,一面兴致勃勃地打探自家都统的八卦:
“都统大人,您成亲了不?”
耿修看着他正烤的肥鱼,摇摇头。
“嗨呦,那这不巧了嘛?属下有个妹妹,年方二八,也没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