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全不希望是杜茵。
他不希望那些绣品是杜茵亲手绣的,不希望那些饭菜是杜茵做的,也不希望此刻正被奏响的琴曲也出自杜茵之手。
不是因为他厌恶杜茵,相反,他甚至很欣赏她。
他只是单纯地希望,祝贞还活着而已。
但他太过清楚,这不可能。
他成为耿修那天,刚好是杜茵下葬的日子。彼时的他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身份的转变,就偷偷潜入前院,在棺材被合上前,见了她最后一面。
她看似走得安详,但那紧皱的眉和全身上下怪异的肤色,还是让耿修心中生疑。
他知道,祝贞最终还是没有听他的劝告,没有躲着燕如君,更没有躲着太子高泽,上了他们的圈套。
那天的他,在幽深的夜里躲在冰冷的棺材旁,连泪都不敢落下一滴。
他看见高泽为她长跪不起,神色悲恸,却知道这都是假的;他看见所有人为她燃了纸钱,泪如断线,却知道这都并非真心。
因为正是高泽,要她死;正是那些人,对她的死选择漠视。
真正会为她的死难过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被明里暗里逐出太子府。而他,也不过是侥幸独留之人罢了。
那天他彻夜未眠,拖着最疲惫的身体,燃着最强烈的恨,发誓要给那数万冤魂和躺在这冰冷棺材里的人儿,报仇雪恨。
耿修的眼紧紧盯着后院的那扇门,听着那悠扬琴音似乎带着泣血般的悲切响在了黑漆漆的夜里,如孤雁哀鸣。
半个时辰后,月满中天,琴音也戛然而止。
很快,杜茵趁着两队府兵交接之时,出现在了后院门口。
她紧张地朝四周张望,身上也穿着全黑的衣裳,动作比上一次敏捷了太多。这回,可千万不能再被人当贼抓起来了。
耿修在触及杜茵那双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后,心一横站起身,轻脚迈到了她身侧。
接着,他伸手拍了下杜茵的肩膀。
杜茵呼吸一滞,紧张地盯了面前的黑影好久,才对上了那双寒潭般的眼睛。
“耿修?”她小声问。
黑影没回答,而是直接拉住她似乎已经小了一大圈的胳膊,低沉道:“扶好了。”
听清了这熟悉的声音,杜茵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总算有了着落,连忙伸手拉紧了他。
下一刻,她整个人便被带起,如扶鹏鸟之翼般跃入风中。
“唔。”
杜茵听到这声闷哼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她感觉到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似乎在轻轻颤着,这才意识到了什么。
她还在细思的时候,一股温热忽而爬到了手上,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淌。杜茵惊而抬头,便见盈盈月色之下,耿修如寒刀般的眉正紧皱着。
凉风贴着耳际吹过,将耿修坚毅紧绷的脸衬得如岸边礁石般凌厉。
“你是不是受伤了?”杜茵开口问。
耿修却没理会,照旧飞跃于屋檐与树梢间,灵活又恣意,似乎就连本还发颤的那只手也稳当了不少。
终于到了回春堂附近,耿修才带着她落地。
杜茵抬起自己的手,借着路边人家檐下挂着的灯笼,才看清沾了自己满手的,真的是血。
抬头一看,耿修已大步流星走到了回春堂前,扣响了门,侧身低头正整理自己滴血的袖子。
杜茵咬牙,忍着没多话,直到小童阿风开门,让他们进去后,杜茵才拦在耿修的面前,指着他的手问:“什么时候的伤?”
“与你无关。”耿修别过脸,看向了她身后的卫兰清,“大夫,请给她看诊。”
卫兰清顺着杜茵手指的方向,看清了耿修滴血的手臂,皱眉温声道:“还是先给你处理下伤口吧。”
耿修刚要拒绝,便听卫兰清截了他的话道:“留这么多血,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可能整只手都会废。”
耿修抿了下唇,想了想,最终还是跟着小童在椅上坐下,伸手让卫兰清清理伤口。
卫兰清撕开浸透了血的布料,露出了他胳膊上一个可怖的伤口。卫兰清神色不变,迅速地为他清洗、上药。
杜茵站在后面看着,见到那个伤口后即刻皱起了眉,却不是因为害怕。
这看起来明显是锋利的刀伤。这伤是怎么来的?耿修,到底是什么人?
想到这,她抬头一望,恰与他幽深的眸子对上。这黝黑的瞳仁里满是警告的意味,像随时准备将她按入泥沼之中。
杜茵能感觉到他的身份不一般,却分不清他是敌是友,潜伏在太子府的目的又是什么。
正认真思量自己该如何借机询问并表明态度的时候,一道急如擂鼓的敲门声惊得杜茵短促地“啊”了声。
在场只有卫兰清依然专注地为耿修上药,其余人皆回头看去。
小童提灯快步走至门前,拿开门栓,便见一个狼狈的妇人因门的突然打开而失重,扑倒在地。她身后,是正倚靠在门槛上艰难喘气的瘦弱少女,应该是她的女儿。
“快请进!”
小童赶紧蹲下扶那妇人,却被妇人一把推开了。
妇人哭得哽咽:“救我女儿,救我女儿!”
杜茵闻声赶来,听到妇人嘶哑的绝望之声后立马绕到后面,将那个奄奄一息,浑身是伤的女孩儿往屋里扶。
扶着这女孩儿发抖的绵绵之躯,杜茵心惊肉跳。
约摸着她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简直是皮包骨了。而且这浑身密布着的伤口,和杜茵刚重生过来之时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卫兰清这时也已将耿修的伤处理好了,眉宇间这才显出了忧急之色,从杜茵手中扶过女孩儿,让女孩儿躺卧在床。
屋内燃了不少灯,女孩儿仰躺在床时,凌乱的发丝被拨开,露出了那张本清秀却血迹斑斑的脸。
杜茵抬眸一看,呼吸一滞。
这是……红叶?!
不及细思,杜茵就被一人狠狠扑倒,她没个防备,就被那人重重压在了地上。
杜茵扭头一看,才发现压在自己身上,正是刚才的妇人。而这妇人,就是红叶的母亲,苏婆子。
苏婆子面部狰狞,咬牙切齿,又恨又怒地吼着:“杜茵!原来你在这!都是你害得,都是你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