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泽看着她的眼，本还绷着的脸出现了一丝松动，眸底晕出一抹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温柔意。
片刻后，他别过头，视线放在了那床帐之上。
纱账拢着暗沉的光，被静束在两端，其后的床上，叠着一大一小两个被褥。
接着，他又看那屋中正中的小桌，食盒被擦洗干净放在茶壶茶盏一侧，另一侧是杜茵方才慌忙放下的针线篮。桌面光滑干燥，桌前摆放的只有一张矮凳。
在桌子与窗之间 ，还放着一个炭盆，里面炭烧得通红，时不时发出“哔剥”之声。
杜茵能感觉到他逡巡着的目光，知道他在想什么，心跳“噗通”不住地躁动着。
高泽已经开始怀疑，或者说是确信，耿修在这里了。
尽管事先杜茵就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和耿修也处处小心，自认为没露出一丁点马脚。要知道，她可是最了解高泽的人。
可她还是怕，且就是因为了解，才怕。
“住在这里，冷吗？”高泽缓步从她身侧迈过，目光一点点地收回，然后再次聚拢到了她的身上。
“奴婢不冷。”杜茵微微摇头。
高泽却慌若未闻，直接在那矮凳上坐下了。
而后，他拿起了她针线篮中正在织的一件里衣，细细看那针脚。
他的眼微微眯起，唇也紧紧抿住了。
门外的小安子半晌没听见里面的动静，便偷偷抬眼看过来，却只瞧见高泽因为久久凝视而变得通红的眼眶。
这针脚虽然看似比原来的针脚粗糙笨拙，可技法与纹理都是相同的。甚至会有那么一两处，缝得与原先的相差无几。
酸涩的眼眶让高泽眸色发深，过往的一切都如江上烟波笼罩住了群山巍巍，让人觉得亲近，又让人觉得那般渺远。
而后，他慢慢闭上眼，手拿着那片顺滑衣料，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不可能，他必须说服自己，她不是祝贞。
她绝不可能是，也不可以是。
再度放下那件衣服，高泽站起身，的目光上抬，看向了房梁处。
那里依旧是沾着薄薄一层灰，昏昏暗暗的模样。
高泽又围着杜茵稍稍转了一圈，目光始终向上，并不再看杜茵一眼。
上面不像是有人来过。
可高泽并不会因为什么都没，就放弃去怀疑。
这一切掩藏的越好，就越让人忍不住去细思、琢磨。
那个人，他一定在这里。
那么他，是和杜茵同屋相处了数日之久吗？
高泽面色紧绷，忽而转向杜茵，笑道：“起来吧。”
杜茵掩下眸中的复杂情绪，依言站起身，在他一旁侍立着。
“既然你这里暖和，孤就在这里稍歇几日。”
高泽淡淡一语毕后，满座皆惊。
小安子全然忘了礼法，直接抬头震惊地看看高泽，又看看杜茵，又看回高泽，最终惊觉失礼，忙跪下磕头。
而始终躲在暗处不被常人看见的那人，手已经紧紧捏成了拳。
杜茵颤着唇，艰难笑问：“殿下是在说笑吧？”
“你看孤这样，像是在说笑？”
杜茵抿唇，低头猜测：“那奴婢需要搬到另一处耳房吗？这样也好服侍殿下。”
“不必。”
高泽清冷地启口，而后拿起了一只茶盏，在里面倒了茶后，端起自然而然地就放到了唇边。
然而那茶盏还未触碰到唇瓣，他的眉头就紧皱起，动怒般地将茶盏重新放到了桌上。
这里只有一只茶盏，那么，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二人用的该是同一只吧？
那太恶心了。
杜茵没猜出他这一层想法，只听得一声沉闷的瓷器碰木桌的声响，整个人都禁不住被吓得抖了一下。
高泽看着她这副样子，微勾唇似笑非笑问：“你怕？你怕什么？怕孤吗？”
“奴婢不敢。”
“不敢，不就是不怕？”
高泽赶在杜茵要跪下去之前，走到了她面前，步子还一点点往前移着，让杜茵想后退又不敢。
他俯首盯着她的眼看，却又只能看到一层浓密的睫毛下，她微转的眼眸。
杜茵感觉得到，他离她好近好近，近得让她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的淡淡龙涎香。
他不是……不爱这味香吗？
杜茵的目光唯有迷蒙。
高泽将这分迷蒙看得清晰，便突然伸手，扼住了她秀润的一截下巴，惊得杜茵差点惊呼出来。
可高泽只是盯着她笑，然后慢慢地问：“和孤睡在一起，你觉得委屈吗？”
杜茵的双眸蓦地睁大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但他的目光那么认真，哪里是在开玩笑？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样的话，也许本该觉得高兴的杜茵，此刻竟觉得，无比反感，就如同被人塞了一团油在喉间。
见杜茵莹润的眼绽出了几分嗔意，高泽眼中的戏谑沉了下来，渐渐转为怒意。
“你不愿意吗？”
他钳着杜茵的那只手还更加用力了，似乎是想要把她的下巴骨直接给捏碎。
杜茵咬咬唇，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紧紧看着他的眼问：“殿下认真的？”
“你还觉得孤在开玩笑？”
高泽手下的力道更重了，痛得杜茵猛一蹙眉。
但她的目光，只染上了一层更深的羞怒。
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如今她再面对高泽，便只能觉得有一阵阵的恶心。
明明曾经，他们做过这世上最亲密的男女才会做的事，明明他们无数次地交心，无数次地在床帏间戏弄着……
但这不一样啊。
从前她可以直视他，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自己的需要，看着他的眼睛与他说笑，不必拘泥于贵贱之分。
因为他们一个是太子之尊，一个是相府嫡女之贵，本就无所谓贵贱。
可现在，他们一个依然是太子，另一个却是世上最最卑贱的奴婢。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
高泽捏着她的下巴，一遍遍地质问着她，眼里是祝贞从未见过的戏谑，她从未料想过的轻贱。即便之前高泽已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太多次了。
她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却不喜欢这样的高泽，甚至称得上是厌恶。
他们的地位已经不可能对等了。现在不可能，往后即便她恢复了身份，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