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夜行晓宿,毛无邪回到了自己的家,放眼望去,早已人物皆非。八年前,这里灭门惨案,是江湖人物仇杀,官府追查不出什么线索,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挂为悬案。但毛家土地,以及那片柑橘园,成了无主之物,自然要发卖的。初时这血光凶宅,厉鬼果园自然无人问津,生怕活人死人找麻烦。等了几年,发卖价格越来越低,世上总有外地胆大贪财之徒,低价购得毛家产业,安居乐业。毛无邪望着眼前已然不新的数间瓦房,感慨万千。
凶佛刀乃是盖世神兵,三大高手虽不擅长使刀,终究会将宝刀带走,否则拿什么来引诱“骆驼”燕翔出卖结义兄弟毛无邪?如今一晃八年,哪里问得到什么线索?毛无邪忽然觉得自己蠢笨如猪,怎么想到要回家找凶佛刀?既然找不到自己所需的神兵踪迹,留在这块伤心地又有何益?不如早早离去。
可是想归想,毛无邪的双足却似被牢牢钉在地上,一步也迈不开。内心之中,不仅亟盼多呆一刻是一刻,更欲进屋里好好看看,买下毛家产业的有缘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屋内只有平民百姓,绝非江湖中人,毛无邪若强行破门而入,绝没有人能阻止。但毛无邪这时却觉胆怯异常,连迈进一步,也是思绪再三,犹豫不决,似乎这几间瓦房中有不愿惊动之人。
“阁下是谁?来此有何贵干?”
在别人的家门口傻愣愣站了这么久,看门的大黄狗吠得嗓子都干了,主人家哪里有没看见不速之客的道理?只听“咿呀”一声,院门大开,一个须发花白,却精神健旺的老汉迎了出来,居然吐属文雅,是读过几年书的人。
毛无邪目光敏锐之极,一眼看见老者竟然颇为面熟,似曾相识。正自回忆,那老者也看清了兽王相貌,“呀”的一声,忽然抢上几步,纳头便拜,高声说道:“山神爷!您又显灵来啦!有失远迎,千万恕罪!”
一句“山神爷”,毛无邪登时醒悟,记起眼前这老汉不正是当年秦岭避祸的郑老大?一时又惊又喜,暗想缘分一物,竟然奇妙若此,万万想不到,竟在自己家的旧址欲上了旧相识!
这位郑老大,本是安分守己的善良人家,却惨遭飞灾横祸,八年前无端被卷进一场谋逆罪官司,险些满门抄斩,不得不举家逃进秦岭深山避难,哪知祸不单行,误打误撞闯进了一头黑熊的地盘,差点便丧身猛兽爪牙之下。也算他一家命不该绝,遇上隐居山林的毛无邪,算是躲过一场血光之灾。郑老大见了毛无邪形貌特异,竟异想天开,认定是山神显灵,顶礼膜拜。
毛无邪本也未把郑老大当一回事,若非机缘巧合,遇上了被父母遗弃野外的毛伶,郑老大与兽王或许再也不会见第二面。其时毛无邪茹毛饮血,无法照顾毛伶,便将这婴儿交给郑老大一家照料。郑家一来畏惧山神爷的神威,二来两个儿子均是新婚,正想要却又没来得及生孙子,对毛伶自然呵护备至,疼爱异常。郑老大与毛无邪之间那点子渊源,由此而起。
后来七兄弟中的老四盗走毛伶,意欲逼毛无邪就范,听从七兄弟差遣。毛无邪则联同钟剑圣与李行尸远走太白山,潜入神仙洞府深处搭救义子,在数里深的地底一呆便是七年。待重见天日,郑老大一家已不见人影,回想八年前,这老儿信誓旦旦一辈子呆在深山不再出去,如今看来,还是尘缘未尽,放不下俗世里的一切。
“山神爷降临寒舍,那是蓬荜生辉,老汉一家老小,荣幸之至。这些年来,若非山神爷护佑,我郑家满门早已死无葬身之地,老汉将山神爷供在神龛上,每日上香,天天跪拜,山神爷果然再度显灵。七年不见,老汉挂念得紧啊。”郑老大说得老泪纵横,真情流露,对毛无邪这位相貌凶悍的山神爷,他还真是念念不忘。
毛无邪变为半人半兽之后,除了一同历经生死的患难之交钟剑圣与李行尸、风自如与毛伶外,当世见过兽王面目之人,大多不是恨便是怕。文珏与杜心儿等人对他以常人待之,已是罕见,如郑老大这般恭敬虔诚,奉为神明的,仅此一人。郑老大的夫人与儿子儿媳虽也跪拜行礼,心中只将毛无邪当成恶鬼,畏惧非常,并无一丝尊崇之意,与家主心中所想大不相同。今日兽王看见郑老大多年后仍旧将自己当作再生父母,心中也不无感动。
“老汉真糊涂了,哪里有让山神爷站在门外之理?请屋里高坐。老汉添了四个孙儿,也该好好拜一拜山神爷,见见真神,长长见识。三年前皇帝驾崩,新君登基,大赦天下,老汉本欲留在秦岭服侍山神爷的,却被老婆子以死相逼,说是老汉当年看护不周,累山神爷之子失踪,山神爷定然怪罪。其实若论宽宏大量,又有谁能与山神爷相比?若有降罪之意,老汉一家早已埋骨深山……”七年不见,郑老大似乎多读了几本书,说起话来更文雅了些,嘴里絮絮叨叨,又不敢将毛无邪拉进屋里,生怕亵渎了山神爷,有些手足无措。
毛无邪居然就不由自主,跟在这个老汉的身后,进了正中的瓦房。
屋中陈设,乍一看与秦岭郑老大一家建的房屋相差无几,但诸般家具均颇为考究,不再似以前深山以粗木胡乱做成,这个郑老大看来有些家底,虽到了异乡,过得也极为殷实。让毛无邪哭笑不得的是,堂屋正中的神龛上,还真供奉着一副画像,画中人魁伟高大,须发凌乱,神情却极为轩昂,与毛无邪有六七分相似。也难为了郑老大,哪里找一个画匠来,只凭口述,也能画出这般模样,看来不知画了多少遍方成。
郑老大将一张太师椅搬到堂屋正中,用衣袖来回擦拭了半晌,方恭恭敬敬请毛无邪就坐。毛无邪却不肯坐,只顾四下打量,心中极力回忆自己家中的情景,却只有一片茫然。
“快来,山神爷显灵,来拜访咱们家,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等快快下拜!”郑老大一刻不停,将家中妻子与两个儿媳联同四个孙子一齐叫来,当先又一次跪下磕头。三个女人一眼认出毛无邪,虽是心不甘情不愿,也老老实实下拜,当年兽王赤手击杀黑熊情景仍旧历历在目,惹火了这怪人,可没有好下场。
四个孩子最大的有六七岁,当是山中出世,小的不到两岁,尚在蹒跚学步。孩子多半怯生人,在毛无邪面前不敢顽皮打闹,但看了毛无邪凶恶相貌却也没有哭闹,显然见惯了画中的山神爷,不觉害怕。那最大的孩儿跪拜时,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住忽闪,偷偷看一眼毛无邪,又悄悄看一眼神龛里的画像,心中不住比对。
“是了,山神爷明鉴,家里没啥您老人家看得上的东西,这些柑橘倒是一方特产,托您的福,此处柑橘比别处清香甜美,请品尝。”郑老大似想起了什么,爬起身来匆匆出门,片刻后,提了一篮子柑橘,复又跪下,膝行两步,双手捧到毛无邪面前。
闻到久违的柑橘甜香,毛无邪心中五味杂陈,一把抓了一个橘子,三两下剥开,整个塞进嘴里。不错,这味道丝毫未变,与毛无邪先父毛二江所种的一般无二。这郑老大居然也是种柑橘的行家,将荒芜的柑橘园重行打理,如今想必也是硕果累累。
“山神爷若觉可口,尽管多吃,后院有的是!”郑老大心中一直惴惴,见毛无邪似乎颇为喜爱自己精心种植的柑橘,也是喜笑颜开。
毛无邪摇了摇头,心想这郑老大果然与自己有缘,自己的房产田地果园,送与他便是。虽说未能找到凶佛刀的线索,见了这个照料过毛伶的故人,也算没有白来一趟,屈指一算,那名叫战狂的九黎族人尚有八日便来猎杀兽王,须得尽快找到凶佛刀才是。
正想别过,忽然一眼瞥见郑老大其中一个孙子手里一件玩物,顿时心头大震,呆若木鸡。原来那孩儿手中的,是一只木雕的怪鸟,腿粗翼短,颈长嘴大,头顶上还有个奇异的冠子。这,不是那只生死不明的焚林鸟“毛毛”么?
别说只是焚林鸟的木雕,便是焚林鸟“毛毛”忽然站在毛无邪面前,兽王只会大喜过望,而不是心头大震。令毛无邪如此失态的,是这惟妙惟肖的木头焚林鸟,是毛伶之物!当年在神仙洞府之中,李行尸雕刻了不少木鸟、木熊、木人送给毛伶玩耍,用的正是如今在毛无邪腰间的精钢匕首。这只焚林鸟因雕得神似,最得毛伶喜爱,一直带在身边,如今怎么到了郑老大孙子的手里?
毛无邪定了定神,上前夹手夺过孩子手中的木雕,细细观看。一点不错,神仙洞府终年不见阳光,无风无雨,温暖潮湿,树木生得极快,因此木质疏松,却蕴含特异的青木之气,方圆千里之内,休想找到这等木料。毛伶竟然来过这里,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无意间来此认祖归宗?
小孩子玩物被夺,吓得放声大哭,郑老大家三个女人更是魂不附体,不知哪里得罪了毛无邪这个煞星。倒是郑老大对山神爷深信不疑,喝道:“抱走!别惊扰山神爷!”
“哪里来的?”毛无邪来到郑老大家中良久,第一次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