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里的烛火一夜未熄。怠格勒忠实的守候在外间,透过摇曳的灯光,依稀还可见苏戈尔泰的身影。
四更天,最是好梦留人睡的时候,大地静的当真能听见一根针掉落的声音。与怠格勒一同在外头守夜的内侍早已经睡熟,不住的在原地摇头晃脑,怠格勒也靠了墙似睡非睡,忽的,朦胧中,一声‘怠格勒’从内殿传来,似是有人唤他。怠格勒一个激灵,猛的一下惊醒,张开警惕的眼睛四处望了望,待确信自己不是做梦,赶忙站起身整整衣服,朝着内殿走去。
“主子?”
怠格勒并未马上进入,站在内殿门口小心的唤,待里头传出许可的声音,怠格勒才躬身进入。才进得内殿,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这是属于图门夜里独有的寒凉,带着彻骨的冷意。怠格勒诧异的抬起头,但见殿内所有的窗户都大大的敞开着,风,正从窗户外面肆无忌惮的吹进来,呼啸而凌烈。
“主子!”怠格勒吃一惊,主子该不会就这样吹了一夜风吧??边担心,怠格勒边走向窗户,欲将窗户关起,苏戈尔泰并未抬头,淡淡阻止他,“不用管它,寡人只是想静静心。”
刚碰到窗户的手蓦然停下,怠格勒脸上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顿了顿,还是关上了手边的一扇,这才转身来到苏戈尔泰身边。
“主子,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么?”
怠格勒声音很低沉,透着淡淡的担心,苏戈尔泰手边一壶上好的大红袍不知道已经换过几茬。这茶叶是承贤王后从大夏带来的,王后其实不喜这大红袍,嫌味道太过浓烈,带来之后就尽数搁置在一旁,倒是苏戈尔泰,偶然尝过一次之后便对其爱不释手,随即向王后讨要了来。怠格勒目测,陛下一夜未睡,这壶茶,少说换过三岔了。
“怠格勒,你说说,寡人是个什么人?”
苏戈尔泰一脸兴味,目光闲适的盯着桌上的宫灯,怠格勒没想到苏戈尔泰会问他这个,一向机敏伶俐的他顿时结巴在了当下。苏戈尔泰抬起眼瞟他一下,唇边带起淡淡的笑容,“怎么,这么难回答?”
“不是,”怠格勒惶恐,躬身回话,“奴才跟在主子身边时间已长久,可奴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奴才看来,主子是这世上少有的贤明之主,主子定当会创造一番丰功伟业让后人永世称颂,奴才们有幸,能跟在明主身边,哪里敢不识好歹妄自揣度主子的人品。对一个奴才来说,主子贤明,便是他最大的福气。”
“贤明?”嘲讽的一笑,苏戈尔泰不置可否,“若寡人将图门拖入绝境,乃至灭亡,你还认为寡人贤明么?”
“不,主子不会那样做的!”坚定的摇摇头,怠格勒目光中的信任和忠诚清晰可见,“奴才坚信主子是上天赐予图门的,来拯救图门于水火,主子做了图门的王,奴才们万死不足以报主子救命之恩!即便图门真的处于险境,奴才相信主子也有能力让图门起死回生。”
苏戈尔泰并没有立即开腔,他温和的看着怠格勒,唇边的笑意依旧浅浅,只是瞳仁深处一片墨色海洋波涛汹涌,此起彼伏。
殿内又重新平静下来,烛火爆灯花,不时发出‘噼啪’声响,苏戈尔泰懒懒的窝在椅子里不说话,怠格勒也不敢轻易开口,就那样陪着他。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又一点一点的流逝,怠格勒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久到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终于,在又一次烛火爆灯花之后,苏戈尔泰身子动了动,他幽然的从椅子上坐起,眼神若有似无的飘向窗外,黑沉的夜幕即将过去,又将迎来下一个天亮,周而复始,乐此不疲。苏戈尔泰忽然低下头,渐渐的,开始轻笑起来。
那笑声低沉暗淡,颇有质感,仿佛一块陈年老玉,你可以透过表面看到内在的光华;又如同积年美酒,余韵悠长。
“那件事,就永远埋在你的心里吧。”
苏戈尔泰站起身,笑容逐渐从脸上隐去,怠格勒初时还没反应过来,愣一愣,眼睛猛的瞪大,不可置信的看向苏戈尔泰,“主子,您•••”
主子••居然就要这样放弃那位大夏皇妃??那之前所作的那些,还有他已经都准备好了,再有一天,这位大夏皇妃就会彻底归主子所有,如此唾手可得,主子怎么??
“是,都撤了吧,”苏戈尔泰脸上闪过一道落寞,迈步朝外头走去,“给寡人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是!”
暗夜即将过去,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图门之行,终于要结束了。
耀月静静的坐着,远远的看着窗前的橡木架子,这长信宫里,这图门王宫里,她最喜欢的,恐怕就是眼前的这些花。小蛮在身后收拾打点行装。再有两个时辰,她和佑谨就要离开图门返回大夏了。
微微转头,耀月看向小蛮,原本圆润的丫头如今瘦的有些皮包骨,她失踪的那些日子,小蛮和灵境都过的不好。她问过小蛮,可是小蛮不肯说。她不说,她自然不会再问。
视线有些模糊,耀月赶忙转过头眨眨眼睛,如今已是四月底,她离开大夏已经有半年了。
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完成皇帝赋予她的任务,可是,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噩梦一样的地方,暂时喘口气。
她但愿,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苏戈尔泰;也但愿,一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
小蛮将最后一个包袱收拾妥当,轻轻的走到耀月身边,“小姐,都收拾好了,”
思绪被打断,耀月收起脸上似是而非的悲伤,换上淡淡的笑容,“累了吧?”
耀月心疼的看着小蛮,她愿意一辈子都对她好,她知道她也愿意。
“不累,”嘻嘻一笑,小蛮依旧是那个春花般灿烂的少女,“只要一想到咱们就要离开,我心里就好高兴!”
小蛮发自真心的笑,耀月拉过她的手,歉疚的低下眼眸,“小蛮•••”
“小姐你别说!!”
小蛮抢在耀月前面伶俐的开口,耀月怔了怔,对上耀月弯弯的眉眼,“小姐,我永远都不离开小姐。我知道小姐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小姐,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小姐如果真的把我当成自己人,就永远别说那些生分的话。”
视线模糊的厉害,耀月心里一钻一钻的疼,她想哭,可是忍住了。吸吸鼻子,耀月顽皮的一笑,亲昵的握住小蛮的手,“知道了!”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
长长的队伍从图门王宫浩浩荡荡的出来,宛如一条蜿蜒的长龙,三个时辰后,行至大都城门口。
耀月全副皇子妃朝服,在小蛮的搀扶下,缓缓走下车辇,苏戈尔泰和灵境同样全副装扮,大红的凤袍着于灵境身上,各色宝石在她的发辫上闪耀着夺目的光彩,一如三年前她同佑昕来图门时的模样。物是人非,风云际会,不变的是外表,变了的,是当初那颗火热的心。
苏戈尔泰庄重的笑,与灵境相看一眼,执起她的手,“寡人与王后就送庆王皇妃到这里,如有下次,寡人定当好生招待。”
耀月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扫向苏戈尔泰和灵境交握的手,苏戈尔泰行伍出身,一双手宽大而肤色幽深,反之,灵境的手娇小而白嫩,在阳光下反射着白玉般的光芒。两只手,那样突兀的颜色,本该桥归桥路归路,如今却被强行合在一起。觉察到视线刺目,耀月仓皇的别开了眼睛。
“陛下客气,告辞。”
佑谨不欲跟他多说,微一颌首,便看向耀月。耀月用余光看看佑谨,随即对着灵境缓缓福身下拜。离别的伤感,夹杂着对命运的不忿和屈服,悲哀的砸向她。
她没有资格去可怜灵境。纵然她心痛的厉害。她与灵境,有何区别?一样是被人当成棋子,一样是被人当成工具,一样是成为男人政治下的牺牲品,她有何资格,去可怜灵境?只是就算这样,她依旧有一种绝望的悲凉。她的公主,那样美丽,那样高贵的公主,就要一生都葬送在这里!
“公主殿下,奴才就此别过,望公主殿下•••”侯间微动,耀月终究忍不住,言语哽咽,灵境精致的妆容冷冷的看着她,眼眸中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湿润。
“望公主殿下好好照顾自己,若奴才有幸,定当还来看望公主!到时,再与公主一诉衷肠!”
有风吹来,吹起耀月的衣摆,也吹起灵境的凤袍,灵境抽回苏戈尔泰握着的手,缓步走上前,在耀月面前站好,弯腰扶起她。那双手那样冰凉,贴着耀月的肌肤,引得她忍不住的颤抖。
“做了本宫的弟妹,还自称奴才,果真小家子气!真不知父皇和佑昕怎么就选中了你!”
凤目一挑,灵境放肆的笑,娇媚的容颜如破冰一般展现在世人面前,犹如芙蓉出水般惊艳。耀月‘扑哧’一声低笑出声,带出眼中的泪意。灵境忽的抓紧了她的手,紧紧的看向她的眼睛,“本宫不在父皇膝下,还要你代替本宫多多孝顺父皇。我这里好得很,请父皇放心!”
“•••是!”
“有空给佑昕多生几个孩子,佑昕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那就是一匹野马,正是需要你这样一匹笼头笼住她。你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我这里,不需你来添乱!““•••“嘴唇动了动,耀月却没发出声来,只得低下眼睛死命的咬着牙,灵境双手忽的一松,推开她,转眼又是那副冷漠的容颜,“时候不早,早些上路吧。”
号角吹起,车队缓缓起行,灵境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的远去,又一点一点的消失在视线之内,忍耐了多少的眼泪终于冲破眼眶,悬悬的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一双手握住她的手,默默地。突如其来的温暖,就好像是一个冻僵的人突然来到一座温暖如春的房屋里,激的她一僵。
被动的低下头,两只手的颜色仍旧突兀,灵境冷冷的抬起头看向苏戈尔泰,眼神中的戒备一闪而过。苏戈尔泰唇角微微上扬,笑的温和,只是眼眸深不见底,灿若星辰,“起风了,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