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宫，夜凉如水，华灯初上，正是掌灯十分。
一排粉衣宫女，手中托着漆木托盘，依次从中阁长廊鱼贯而入至偏殿花厅，不多时，如意文锦寿膳桌上便摆满了各式精致的菜肴。素蓉站于桌旁谨慎的盯着众人上菜，待菜式齐整无碍，又着人验了菜，这才打算去请太后，可刚一转身，便发现太后已然朝这边来了。
素蓉赶忙迎了上去，搀了太后的手，轻声软玉，“娘娘，今日小厨房新上了一道芙蓉斋，奴才看着还不赖，正想去请您呢。”
太后自打做皇后时便喜吃素，因此这寿安宫里很有几位斋菜做的极出色的宫女，太后听的素蓉如此说，心上着实欢喜几分，脸上也带了笑脸，“芙蓉斋？名儿倒是不错。”
说话间，主仆二人已来到了膳桌旁，素蓉瞧着太后今日胃口还好，似是对新菜很有兴致，正准备就势给太后细细讲讲那道芙蓉斋，可巧外头一声太监唱诺“皇上驾到”，当即打断了素蓉的言语。
素蓉下意识的看向太后，太后依旧是浅浅笑颜，神色温和，并无特别欢喜，也无特别不快。
今儿一早，太后罚了十一皇子妃和皇贵妃，她以为皇上很快就会来的，可哪知这一天过去了，皇上连个传话的都没有。她还正纳闷，皇上一向偏疼皇贵妃的紧，又看重皇子妃，出了这么大的事，连皇贵妃都来寿安宫请罪了，怎么皇上连句话都没有。
“皇帝倒是会挑时候，”素蓉正疑惑，太后淡淡出声，嘴角上的笑意仿佛深秋里树上的残叶，要掉不掉。“给皇上添一副碗筷来。”
“是。”
微微福身，素蓉退出花厅，赫连嘉一身石青色常服当即从外头进来。见着太后，皇帝先是一笑，这才走至太后面前单膝跪下，“儿子给母后请安。”
“皇帝怎么这个时候来，用过膳不曾？”慈爱的一笑，太后用眼神示意皇帝起来，“要是没用过，就在哀家这里吃。”
“儿子这会子来，就是来为母后侍膳的，母后宫里的素斋大名人尽皆知，想来，倒是儿子占便宜了！”
皇帝笑的极热络，也不坐，就站于太后身边为太后布菜。见皇帝如此殷勤，太后心里本就有数，只是面上不露，淡淡道，“皇帝素来孝顺，向来，哀家也是个有福气的人。““母后这话折煞儿臣了！”听的这话，赫连嘉匆忙将手中的筷子搁置，一脸悔恨，“儿子惹母后生气，还望母后原谅。”
“喔，皇帝这话，哀家倒是有些不明白，皇儿侍奉哀家一向勤谨，哀家尽不知皇儿有何事做的不妥。”
膳桌中央，有一道红色菜肴，其色鲜亮，晶莹剔透，看着像是冰糖肘子，可又不是荤菜。素蓉见太后的眼神看向芙蓉斋，便将芙蓉斋挪到太后跟前，夹了一筷子菜肴恭敬的放至碗中，太后夹起一点，微微放入口中，一股咸甜随即在口腔中扩散来来，有花朵的清香，似还有肉类的鲜味，太后惊喜，也不理会一旁的皇帝，不禁看向素蓉，“这道菜倒是特别，怎么哀家尝着不像素菜？”
“娘娘，这便是奴才说的那道芙蓉斋，厨子用新鲜芙蓉和玫瑰加以百合和桂花糖腌制成高汤，又用豆筋制成块状，先油炸，然后上锅蒸，最后用高汤煨煮，吃着像是荤菜，其实是素菜呢。”
太后闻听，随即眉开眼笑，道，“恩，可见是用心巴结差事了，初时哀家还以为是冰糖肘子，却又比冰糖肘子更酥烂甜糯。味道还不赖，赏。”
“是。”
素蓉福身，顺势抬眼看一眼皇帝，太后并不理他，皇帝着实有几分尴尬。太后此时赏赐，定是有话跟皇帝讲，随借着这个当口，带领殿内内侍一应退出了花厅。
偌大的花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四下寂静无声，只留窗外风吹树叶倏倏作响之声，皇帝仍旧默不作声，于一旁为太后布菜，太后暗自叹口气，指指身旁的座位，“坐吧。”
“谢母后，”见太后颜色尚可，皇帝一喜，依言坐了下来。
“母后，是儿子选人不当，惹的母后生气，儿子今晚前来，便是向母后赔罪，还求母后宽慰，以免损伤凤体。”
赫连嘉说的诚恳，眉眼间极尽孝道，太后顿了顿，放下手中的象牙箸，看向皇帝，“皇帝，你可知，哀家为何要罚皇子妃？”
“•••儿臣，知道。”
赫连嘉眉间的忧思一闪而过，此时并无旁人，他也不必再装着掩着，太后一向精明，虽不轻易过问后宫之事，可并不代表太后什么都不知道！“母后，是怪儿子太过一意孤行么。”
“皇后是一国之母，是天地神明共同推举，昭告过宗庙祖宗，为天下万万人之母，是皇帝的正妻，皇帝可曾明白？”
“儿子明白。”
“你不明白！”太后忽的严厉，猛的打断皇帝的话，“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叫宠妾灭妻！！这放在宗人令那里，是要打板子的！！”
赫连嘉放在桌下的手指一紧，看向别处。
“哀家知道你喜欢尹氏，就是哀家自己，也多疼爱她，否则，断不会让她坐上这皇贵妃之位。你可以喜欢她，可以宠爱她，甚至可以为了她冷落后宫诸人，这些，哀家都没有过问过，可你万万不能的，便是为此兴了废立皇后立她为后之念！否则，皇贵妃便是狐媚惑主罔顾纲常，哀家绝不轻饶她！！”
太后的声音又拔高了些，赫连嘉不敢再坐，急忙起了身立在一旁，“母后说的这些，儿子都知道，儿子并没有这个想法。”
“你没有？？”见皇帝矢口否认，太后气节，连连质问，“那哀家问你，祖宗有训，若皇后健在，则不立皇贵妃，你早早立尹氏为皇贵妃，是为何？庄静二字，本是皇后可用，元者，始也，城，乃是中宫公主能用之字，更别提帝姬一号！一个才一岁的奶娃儿，皇帝便封她做了帝姬！！皇帝现如今将这些个字号都用在皇贵妃和公主身上，是为何？？程乾宫只是皇贵妃，可皇帝你居然让嫔妃每二日往程乾宫请安，弄的宫里流言四起怨声载道，是为何？？王时匀任宫慎府总管大臣多年，并无过错，皇帝突然撤换王时匀也就罢了，居然将呈预这么重要的大事让一个深宫内眷，且是皇贵妃的儿媳妇来做，这不明摆着挤兑皇后么！！是为何？？”
太后说道动怒，‘啪‘的一掌打在膳桌之上，金色米珠护甲于膳桌相撞，发出一声脆响！“皇帝，你莫不是太小看了哀家？？你是哀家所生，哀家抚养长大，你的那点心思哀家焉有不知之理？？你是不打算废了皇后，也知道这一切必将会引起皇后的反弹，而你只需在静处牢牢盯住皇后，只待皇后为求自保做出滔天祸事，你好顺理成章的*位让贤，是也不是！！”
太后骤然盛怒，夹着雷霆之怒，就连眸子里都是寒冰深渊，赫连嘉心知再掩饰不过，且这件事请还需要太后从旁协助，思量之下，干脆痛快认了。“母后圣明，母后所言•••确实。”
太后被气的不轻，冷笑一声，痛心疾首，“皇帝，哀家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王家占据朝中半壁江山，你贸然费力皇后，引起朝中震荡，该若何？”
赫连嘉脸上一沉，抬起头直直的看向太后，“母后，儿子喜欢尹氏，想在儿子百年之后为尹氏谋个后路，让她安享太平，这的确是儿子废后的初衷，可真正原因，却是母后口中所说之事啊。”
“什么？”太后一惊，怔楞的看向皇帝。
“尹氏生灵欢的时候中毒，以致母子二人均体弱不堪，灵欢小小年纪便尝尽世间百药，母后可知这一切都是皇后所为？？母后也说，王家占据朝廷半壁江山，举凡朝中重要部门，皆由王家势力渗透其内，这些年，要不是朕派佑谨辖制着他们，王家早不是现如今这样安分的模样。儿子年纪已不轻，总有一天要让位与新君，母后想过没有，若儿子不废皇后，任由王家做大，百年之后，新君登基，还压不压得住他们？而皇后所生七子佑闵聪明俊秀，自来优秀，王家会不会有废弟立兄之念？？若百年之后，赫连氏姓了王，母后，又如何！！”
皇帝的话，夹杂着刀子一般的眼神，似一击重锤，直直落在太后心上。太后神色一凌，登时便说不出话来。本还温热的四周，也似被寒冰包围，寒气*人。皇帝缓口气，眸中寒光突如刀子一般劈面而来，直视太后，“难道母后忘了汉朝吕雉之祸！”
太后怔怔看着赫连嘉，她是武家出身，当年父亲功勋卓著，却早早交出兵权急流勇退，更是颁下铁令，终先帝一朝，尔朱家男子再不许从军为官！就是为着父亲识时务，先帝才封赏了父亲忠义公之爵，一等承恩公，到了儿子这里，儿子大肆启用尔朱家男子，总算是保住了尔朱家的一门富贵。这其中的厉害，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和那些名规戒律公道人心相比，有什么，是比保住皇权更重要的？？没了皇权，连命都保不住！！
眼眸动了动，太后幽幽抬起头，早先想好的说辞早随着一身冷汗尽数散去，倒是无力感渐渐爬满全身。这一瞬间，她有一种老了的感觉。
“那，皇帝准备怎么做。”
太后问的有气无力，赫连嘉心知太后已被说服，随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母后放心，朕绝不是那等绝情无义之人，若皇后做的不是太过，朕还许她妃位，安心奉养，再不济，母后慈爱，定会护着她。而王家早有不法之事，朕，自有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