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戈尔泰来的很快,御报上说苏戈尔泰已经到了陕甘一带,至多再有半月就可抵达京城,城内驿馆翻新的已经差不多,宫内也需要重新布置以迎接苏戈尔泰。皇后于中秋夜得罪了皇上,众人都在猜测皇帝会不会让皇贵妃跟他接见苏戈尔泰,毕竟只是个亲王,皇后出不出面的也不重要,可出乎意料的,皇帝还是下旨将迎接苏戈尔泰的事情交给了皇后。
耀月这个时候才算是微微松了口气,皇帝在这个时候还让她伴驾随行,不能不说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子的,皇后急于报答皇帝的信任,也急于弥补中秋夜的失误,所以在迎接苏戈尔泰这件事上极为认真用心,听宫人说其事必躬亲凡事都亲自过问保证一点差错都不得有,这样也好,耀月安慰的想,至少她会暂时将心思从知秋身上移开一些,虽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可是能拖一会是一会,佑昕既然那样说了,必定能有法子躲开这场祸患的。
自中秋夜,柔安进出通政司越发的频繁,听说太后也只是聊聊训斥几句,说什么通政司乃朝廷紧要之地,后宫女子无故不得擅入,可说归说,太后却时常要佑谨去寿安宫用膳,宫中都说佑谨好事将近,等苏戈尔泰一走,说不定皇帝就要给佑谨大婚了。
宫女们围在一起说这些的时候,耀月仍旧像往常一样在旁边静静的听着,不吭声,也不回应,至多就是她们说的有些忘形的时候出声提醒一下,这里毕竟还是钦安殿,是皇上的居所,说闲话说的太大声,总是不敬的。不过,这结局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对于佑谨来说,是自己先推开他的,所以,自己就连痛的资格都没有了,更何况是怨怼旁人。
“掌事,张公公叫您。”耀月正发呆,一个宫女走进来到她身边恭敬的说,耀月点点头,马上起身离了偏殿。
到主殿门口,张英和孙海都在,耀月赶忙走过去,张英一见耀月来随即和缓的一笑,“耀月,你去一趟泗水院请齐医案过来。”
“皇上身体不舒服么?”耀月看着张英小心的问道,张英笑着否认,“倒不是,就是照常请脉。”
“是,奴才这就去。”
躬身对着张英一拜,耀月转身便离开了钦安殿。过了八月十五天气似乎就没那么炎热了,可泗水院仍旧如往常一般热火朝天,贡生们各做各的,偶尔可以听到齐八女教训贡生的声音,各种中药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很特殊的药香,这药香很是让人安心,耀月感叹的看一眼院门,这泗水院,就算是皇宫中的世外桃源了吧。
提步进的院门,贡生们抬起头看耀月一眼仍旧低下头做着自己手中的事,耀月也不拘礼,径直越过贡生和大片的药材来到住屋,齐八女正捧着一本书站在一箩筐药材面前凝神苦思,耀月微微一笑,走上前去。
“齐大人。”
耀月温和的叫出声,齐八女转过头,见是耀月,脸上一愣,复又转过头对着药材研究一小会,这才放下书走至耀月身边。
齐八女静静的看着耀月,耀月也不躲避就让他这么看着,许久一会齐八女才开口,“脸色红润,精神尚可,看起来没什么不正常的。”
“大人这话奴才不明白,大人是希望奴才有什么吗?”
齐八女的意思,她知道的,这话说起来虽然有些诡异,可事实如此,在这宫里,最懂自己的人不是佑昕,也不是佑谨,竟然是眼前这个长的过分好看的男人,可是,今天,她不想跟他说些什么,尤其是要剖析内心的话。
“我当然希望你好好的,可是看到你气色如常我反倒有些担心,你不像是薄情的女子,所以只能将伤心难过闷在心里不欲人知。哎,我竟有些后悔,告诉你那些做什么呢。”
齐八女摇摇头,脸色淡淡的,有些哀戚,耀月别过眼皱皱眉头,轻轻开口,“与大人无关,是奴才自己的问题。”
“是么?”齐八女自嘲的一笑,“那日我之所以告诉你,就是因为觉得你不像是会因为这种事情就离开佑谨的人。你跟我一样看的很清楚,佑谨是真心喜欢你,那些利用不能全怪在他头上,可中秋宴饮上佑谨居然公然向尔朱柔安示好,于是我知道,那些话还是影响了你,只是借由别的事情发作了。”
耀月此时有些惊讶,齐八女竟然如此聪明,推断事情一丝一毫都不差,想起从前,想起太后和皇帝对他的特殊,耀月心里猛地就升起一个谜团,一个早就怀疑却不曾问出口的谜团。
“你,到底是什么人。”
耀月看向齐八女的眼神很不安,初进宫的时候宫里的姑姑就教导过,不该听不不听,不该问的不问,可是,“自我进宫,皇上和太后娘娘就对你和颜悦色,尤其是皇上,对你的态度很是让人不解。你虽是个小小医案,可宫里人人怕你,没人敢轻易得罪你,就是太医院那帮老学究们提起你都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你极聪明,在药理学方面天赋极高,可知后天养成定是不差的,可奴才进宫这么久从没听说过你有家人,更别提在宫外有家。你到底是什么人。”
“呵呵,你进宫的时候你的姑姑没教过你,非礼勿听么。”齐八女很自然的一笑,全没有因为耀月的*问而显得慌乱,甚至是有些不在乎,耀月一楞,好半天才失笑,“是,奴才逾矩了,奴才今儿来是请医案去钦安殿一趟为皇上诊脉。”
“知道了,你去外面候着吧。”
齐八女看耀月一眼转身进了内室,耀月皱着眉头一直看着齐八女的身影消失这才转身出了屋。齐八女从来都是个难缠的角色,请他去钦安殿更是难上加难,每次都要闲话一堆,今天他居然这么合作•••••••耀月努力抑制住心里对他的好奇,他说的对,这不是自己该过问的,就算是知道了又怎样,跟自己有什么相干?
两人一前一后静静的走在甬道上,此时正是下午,太阳很明媚,明晃晃的照在头顶,若放在往日必定是耀月最讨厌的天气,可放在今日,耀月却如恍然未知一般丝毫不躲避。
“耀月,你后悔吗。”
齐八女走在前头对着空气轻轻的说,耀月眼波流转看向别处,“大人指的是什么。”
“佑谨其实是个很奇怪的男人,世人说他如何如何残酷无情,那只是不了解他的人诽谤杜撰他罢了,他最好的一面其实都留在心里,就看有没有人能走进他心里。你好不容易进去了,现在却要出来,不后悔吗。”
“如果是大人,一段感情因为一段利用而开始,你会自始至终全心全意的相信他吗?我是说了过分的话,可我说的未必就不是事实,他却因此转身就去找了别的女人,这不是我能够左右的,也不是我能够干预的了的,我只能说,如果是我,绝不会这样做。”
耀月低下眼睛有些心不在焉,没发现两人行走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可他是佑谨,是朝廷亲王是皇帝爱子,你不能拿对一般平凡男子的态度去要求他,那对佑谨不公平。”齐八女摇摇头笑着说,刻意放慢脚步走至耀月身旁。
“•••••••奴才和王爷之间实在是隔的很远,不说云泥之别,也有一定的距离,奴才想要跟王爷一辈子都相守在一起无异于痴人说梦。你告诉奴才的那些事情,奴才痛苦过,也纠结过,甚至到现在在心里对佑谨还存在一些怀疑,可是,更让奴才警醒的是奴才与王爷之间的距离。奴才的婚嫁并不由自己做主,王爷心中自有宏图大业,不可能也不能够为了区区一段感情而顶撞皇上,为了王爷好,也为了到时候可以不那么痛苦,早一些离开又有什么不好?”
耀月停下脚步对上齐八女的眼神,齐八女吃一惊,随即有些淡淡的忧伤,“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想法,罢了,是我肉眼凡胎没看出你来,你居然是这等玲珑剔透聪慧如玉的女子。可是,我终究不能认同你的做法。”
“在通州马场的时候奴才就说过,奴才对大人很信任,大人对奴才的好意奴才也都知道,不过还请大人放心,奴才会好哈照顾自己,至少在这深宫之中,奴才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好过,佑谨的事情,奴才会看着办的。”
日子如手中沙一般飞快的划过,耀月饶是再不愿意,苏戈尔泰也如预期中到来了。今日本不该耀月当值,可张英说苏戈尔泰来访皇帝身边得有一个靠得住的人,左右看去也就只有耀月适合了,虽为难,可耀月不敢让别人看出异状,只得硬着头皮跟着皇帝去上朝。
元朔二十六年九月初八,图门定安亲王苏戈尔泰代表图门国王弩其格入夏朝朝见夏朝皇帝赫连嘉,赫连嘉于万圣殿接见苏戈尔泰,群臣瞩目之下苏戈尔泰杉杉有礼不卑不亢,一身墨色图门翻领长袍衬的他威武不凡英俊潇洒,群臣感慨,往日那个令大夏饱受战乱的男子,原来竟是这般的谦谦君子,若不说,谁能想到他原是让大夏边境闻之色变的镇北大将军。
朝见过后,当天晚上皇帝偕同皇后在隆安宫设宴款待苏戈尔泰,王公大臣皇亲国戚尽数前往,争相一睹这位与赫连佑谨可并驾齐驱的定安亲王,苏定兴自然也列在其中。
耀月今晚一身藕荷色拖地长裙配以粉色薄纱小袄,这是宫中宴饮时高阶女官的基本服饰,若是皇后嫔妃身边的高阶女官,自然还可穿的艳丽一些。耀月这一身,是素净了一些,不过如果可以,耀月真想用一块布将自己盖起来!
从一进宫,耀月就知道苏戈尔泰注意到了自己,他就站在那里,举止从容温和有礼,回答皇帝的问话也得体大方,可他若有似无飘过来的眼神却让耀月芒刺在背忐忑不安。接见完毕后,皇帝令自己送苏戈尔泰出宫,纵然心中已经纷乱如麻,可耀月还是面不改色朝苏戈尔泰见礼后引着他出了钦安殿。
“这么快就能再见到姑娘,苏戈尔泰很是欣慰。”出的钦安殿,苏戈尔泰目视前方悠闲的开口,耀月心里一紧,头越发的往下低去。
“怎么不说话?按照你们大夏的说法,久别重逢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姑娘怎的有些畏惧我?”笑着转过头,苏戈尔泰略微靠近耀月亲和的说,路过的宫女看到他的笑容不免都有些呆愣。
“这里是皇宫,奴才不想提起以往的事情。”僵硬着说出口,耀月挺直脊背规行矩步,可冷汗早已微微浸透衣衫。
“姑娘这样说真是伤我的心,姑娘这样,缘何能做我的亲王妃?”
苏戈尔泰拉长声调笑嘻嘻的说道,耀月猛的一颤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看向苏戈尔泰,他的笑容随意而顽劣,仿佛这话只是闲暇之余随便说说而已。
“王爷,如果可以,奴才情愿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恨恨的看过去,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回荡,耀月不自觉的收拢拳头,将全身的怒气和恐惧都凝聚于双手上。
“哈,那我恐怕是要辜负姑娘的心意了,不管怎么说,姑娘杀混辉时的英姿,苏戈尔泰一辈子都忘不了!!”靠近耀月深沉的一笑,苏戈尔泰也不管耀月反应,径直扬长而去,只留下耀月在阳光下低头而立。
今晚宴饮很热闹,耀月站在王座前静静的看着众人,苏戈尔泰口才很好,无论来人提什么样的问题他都能侃侃而谈,宴饮才过半,苏戈尔泰就赢得了很多人的好感,就连皇帝都亲自举杯跟他敬酒,耀月木然的站在角落里,隐隐作痛的脑袋折磨的她有些晃神。
“耀月,”耀月正发呆,一旁的张英转过身小声叫道,耀月一个激灵不动声色的回神,“你去取些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来。”
“是。”
对着张英福福身,耀月转身步入后殿,从柜中取出一小壶葡萄酒,耀月端着托盘细看着盘中的酒壶,这葡萄局是西域特有,年年只进贡那么一点,皇帝今晚居然肯拿出来于苏戈尔泰享用,耀月心头不安的一跳,皇帝是否对苏戈尔泰有些过好了?
“苏掌事,这酒奴才送过去即可。”耀月正准备举步,一个小宫女走至耀月身边恭敬的对着她一福身这才讨好的说道,耀月正待拒绝,猛然发现不远处,苏定兴正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心一动,耀月不由自主的将托盘递给宫女,宫女一福身便退下了,耀月有些慌张,随即强作镇定走向苏定兴。
自己是有多久没见过父亲了?在苏定兴面前站好,耀月低下眼睛对苏定兴一拜,然后柔声刻板的问安,“许久不见,父亲可安好。”
“一切都好,”苏定兴看着耀月的脸庞说的很淡,末了,似乎是觉得不够,又加上一句,“你娘也很好。”
“父亲一定会照顾好娘亲,女儿从不担心。”和顺的笑笑,耀月此时又成了苏府那个刻板无趣的四小姐。
“看你似乎有了些变化,与从前在家里不一样了。”苏定兴看着耀月,眼中重重叠叠的出现了夏锦娘的身影,在家时还瘦瘦小小的,一副体弱多病的样子,此时再看,竟有几分妩媚的样子,脸庞上那一抹桃红的胭脂隐隐绰绰映衬的她如桃李一般明媚可人,她与她,竟然这般的相像!
苏定兴惊讶的看着耀月,大红的宫灯下,耀月就像一株明艳的桃花,与自己初见夏锦娘时分毫不差,苏定兴在心中苦笑一声,锦娘,如果你能看见,是不是会欣慰一些,咱们的耀月,长大了,终归还是像你多一些。
“女儿进宫已有些时间,父亲久不见觉得有变化自是正常的,女儿倒觉得没什么变化。”苏定兴的声音依旧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来,耀月心中半是酸楚半是自嘲,他能关注到自己,对他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吧。
“宫里不比家中,规矩森严礼法甚多,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皇上仁慈,你更要珍惜,代替为父好好伺候皇上。”
“父亲的话女儿记住了。”耀月点点头,乖巧的回答道,苏定兴看一眼大殿,人声鼎沸正是热闹的时候,“你在这里呆的久不好,回去吧。”
“是,女儿告退。”竟然有些依依不舍,耀月强自压下心中的感觉,对着苏定兴躬身一拜,“女儿不在家中,不能孝顺父亲于膝下,还望父亲好好照顾自己,父亲安好,便是女儿的福气。”
“••••••你在宫中安好,也是父亲的福气。”苏定兴迟疑良久,终究说出了这句话,耀月低着头,眼眶一热,一股热气猛的涌了上来。
不等耀月抬头,苏定兴先行一步离开了,良久之后,耀月才直起身子,忍耐了许久的眼泪不听话的滴落下来。耀月有些委屈的抬起手背擦掉眼泪,可新的眼泪还是源源不断的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