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八,皇贵妃在程乾宫设宴为儿子送行,皇帝为示恩宠特意亲临程乾宫,只是出乎意料,皇贵妃派人接来了兰馨,嘘寒问暖之外又赏赐了两名宫人去皇子府贴身伺候,并格外嘱咐耀月佑昕不在的这段日子要好好照顾兰馨,一切以孩子为重。
皇贵妃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慎重严肃,看着并不像是婆媳之间的对话,反倒有几分主子命令奴才的口气,皇帝不动声色的看向耀月,烛光中,耀月的表情温顺乖巧,对皇贵妃所说之话皆一一听从,并未有任何不恭顺的模样。微微扬起嘴角,皇帝淡淡一笑打趣的看向皇贵妃,“筝儿是否太过紧张了?朕看兰馨的气色倒是调养的好,想来应该是不会问题的,耀月也是个细心人,你就别担心了。”
“皇上说的是,只是这是佑昕的第一个孩儿,臣妾难免有些多加关注了。”皇贵妃充满笑意的看兰馨一眼,继而又将目光转向了佑昕,“在外边可要好好照顾自己,你父皇对你一片心意,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意胡来。”
“是,母妃的话儿子记住了,儿臣一定好好做,绝不辜负父皇对儿臣的期待。”
出的程乾宫,已是夜半无人时,只是今日的天气似乎格外的晦暗,偌大的天幕中一颗星子都没有,只天边一轮明月,弯弯细细的挂在天边,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冷么?”
这样的夜晚似乎更能牵动人的心思,撤去车轿,佑昕着人先行送兰馨回府,与耀月漫步在寂静的东四长街上。微微转过头,一袭雪白的狐皮斗篷将耀月的绯色宫装包裹的严严实实,一张俏脸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佑昕一皱眉,想都不想便伸出手握住了耀月的手,如心中所想,冰冰凉的,直冷到人的心里。
“不冷,”知道佑昕的担忧,耀月回过头给他一个安慰的笑意,本还冰冷的手指被他的大手一暖,瞬间便有了几分温度,正想说些什么,脸庞上忽的一阵星星点点的冰凉,呆愣一下,耀月不由自主的抬起头,佑昕的声音却先一步闯进她的耳膜,“下雪了??”
雪不大,细细密密的,因着没有星光的缘故略有些看不清,悠扬飘落在大地之上,只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才真实的感受到,像是被小刺轻轻扎着,有些凉薄,偶尔还有些微微的刺痛,耀月抬起头,脸上不自觉的浮现起一抹怔楞,似笑非笑,佑昕深深的看她一眼,将她拉近了自己一些为她遮挡风雪。
“听说,你在下雪天出声生的,所以才叫耀月?”
“是,我听春桃姨说娘生我的那天就像今天这样,天气阴沉沉的,还刮着风,我快出生之时忽然就漫天风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爹抱着娘看窗外的雪景,娘说要爹给我起名字,爹就说‘既然她出生在雪天,就叫耀月吧’。”
耀月声音暗沉着力模仿苏定兴的声音,末了似乎是觉得好笑,‘扑哧’一声笑出来,佑昕低下头,她虽然在笑,可脸上却早已咸湿一片,在风雪中泛着好看的光泽,那双大眼更是像被雨雪洗刷过一般晶莹剔透,佑昕心上一动,不自觉的抬起手,粗糙的手指微微摩擦在她的泪痕之处,光亮随即消失不见。
“我如果是你娘,我倒觉得这样的安排是上天的垂怜。”
“垂怜?”
终于委屈的弯了眉眼,新一波的泪水再度滑出,耀月想极力忍耐,却总不得法,佑昕心疼的看着她的脆弱,手下越发的放轻力道,“她已经爱过,并且为所爱的男人生了孩子,就这样去了,何尝不是好事。若是活下来,在漫长的岁月里,她要忍受清冷孤寂的生活,还要接受她爱的男人不爱她这个事实,更要看着她的女儿跟她一样不得父亲的疼爱,没有温暖的生活。生与死比起来,我倒觉得死对她更好,在最美丽的岁月,在伤害最初开始的地方,划下休止符,你爹这一生无论爱与不爱,都不可能,也别想再忘掉她,她会是他心里一生的坎,永远过不去的痛,不管怎么样,她如愿以偿的活在了他的心中,这样,不是更好么。”
眼眸里的温度再增上几分,佑昕看着耀月微微扬起嘴角,满是星光的眸子里一点一滴似乎都蕴含着巨大的能量,耀月死死咬住唇不让眼泪掉下来,鼻子一抽一抽的,忍的辛苦,可心里积攒了多年的风霜雨雪,在佑昕的目光中居然惊人的开始融化。她感觉到了,一点一点的,像是愚公移山,正从她心里悄悄的离开。实在是忍不住,耀月抬起手捂住嘴巴,佑昕眼神一闪,将她拉近怀抱,不再让肆虐的风雪折磨她脆弱的眼眸。
“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她已经痛苦了太久太久了,她急切的想有人告诉她,这一切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残酷,她的娘也没有别人说的那样的凄惨,她想有人告诉她,发疯的想。佑昕手下紧了紧,抱她越发的深沉,“都是真的。相信我,你娘在天上过的很幸福,因为她有了你。只要你幸福,你娘也一定会幸福。”
“我我相信你!”痛极了,她哭喊出声,就算一切都是谎言,只是安慰她的幌子,她也愿意去相信,“我会幸福,我一定不会辜负娘的期望你不会骗我对不对?不会对不对?”
佑昕瞬间红了眼眶,这漫天的风雪像是穿过体内直接下到了他心上,疼疼的,凉凉的,他要用力咬牙才能克制这感觉占领他的整颗心,“赫连佑昕从来不会欺骗苏耀月!他曾经说过的,他会保护她一生一世,他会让她幸福,他会好好的守护她,绝不辜负她!!”
一滴眼泪划出佑昕的眼眶,又快速的落入地上,风雪渐大,地上早已薄薄的积攒了一层风雪,那滴眼泪如蒙尘的水晶一般幽然掉落,刚发出一丝亮光,便被随即而来的雪点重重埋葬。佑昕口中不断的重复着誓言,下意识将耀月抱的更紧,将风雪完全与她隔离,只留下她,在那美丽的虚幻的佑昕为她编织的光圈中尽情的哭泣,然后将心里的风雪完全清除干净。
回到皇子府已经是深夜,耀月早就在佑昕怀里哭累了睡着,佑昕轻手轻脚的将她安置在床上,又为她盖好被子,在床边定定的看了她许久,这才转身出了凤栖梧。
当初的雪点早已经变成了如今的雪花,飘荡着将天地万物织染成一片雪白,佑昕独自一人出的凤栖梧,绕过花园穿过两个回廊,在闲花阁门前停下脚步。不远的窗格之上,跳跃的火烛欢快而急促,像是邀请他进门的信号,佑昕眼色一沉,推开院门,兰馨仿佛是未卜先知一般出现在房间门口。二人隔着白梅树淡淡的相望,兰馨眼中一簇火花一闪而过,面上微微一笑转身进了房间。
佑昕来闲花阁的次数并不多,营里事多,心上事也多,他并未将这个微不足道的侍妾放在心上。进的门,兰馨正巧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杯轻轻放于桌前,抬头对着佑昕一笑,温柔的像是要掐出水来。
“爷在外面冻了许久,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佑昕看兰溪一眼,无谓的迈开脚步走至桌前,在茶杯面前坐下,歪头看了看茶杯,端起杯子轻啜一口,口齿留香。
“上好的锦上枫,”满意的点点头,佑昕只觉得一股暖意体内渐渐扩散,直至心房,“世人皆爱喝绿茶,唯独你,却偏爱红茶。只是现在怀有身孕,红茶也好,绿茶也罢,都少喝些吧。”
兰馨看着佑昕没说话,片刻之后却微微笑出声,佑昕奇怪的看她一眼,不置可否,“你笑什么?”
“上回皇子妃娘娘来妾身这里,只饮了一杯茶,回去就让人给妾身送来了许多上好的红茶;今日,皇子也只是喝一口,就断定妾身喜欢喝红茶,皇子和皇子妃娘娘当真是良配,连猜人喜好的法子都如此的想象。”
兰馨甚少有这样打趣的时候,更多时候都是少言寡语温柔示人,佑昕一愣,脸上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正了正脸色,“明日我就离家了,你怀着身孕该仔细着些,皇子妃那里你也要多照顾。她性子单纯,有些事或许想的不那么周全。”
“皇子说笑了,主子娘娘做事一向稳妥,妾身很是佩服。”
敛下眉眼,兰馨笑的谦和,佑昕深深看她一眼,扬起一阵若有似无的笑容,“她是稳妥,只是府上现下就只有你们两个女人,与其各自为政,还不如互相扶持更好些。”
兰馨动了动,抬起眼睛,细长的丹凤眼闪烁着幽幽的光泽,“皇子的话妾身记住了,只是,皇子相信妾身么?”
眼波流转,兰馨的笑容恬淡而安静,全不似话中的意思,佑昕眉毛一挑,冷笑两声,“这话,我倒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妾身知道,王爷自然明白妾身的意思。妾身是程乾宫娘娘身边的人,皇子爱皇子妃如此深,出行之际,居然来托付一个侍妾照顾皇子妃娘娘,妾身也只是好奇,皇子,当真相信妾身么。”
烛火逐渐安静了下来,不再刚才那样跳动的厉害,一室的兰花香温婉流动,袅袅绕转于二人之间,佑昕的手指有意无意的在桌上敲击两下,忽的笑开来,“兰馨,我一早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至于相信不相信的,那就要看你了。你想让我相信,我就相信;你若不想让我相信,我自然不会信你。”
佑昕的眼神直白而豁达,兰馨巧笑依然,再给佑昕倒一杯茶,“那妾身想让皇子相信,皇子相信么。”
“你既说了,我便相信你。”
邪邪一笑,佑昕端过茶杯,兰馨微微一愣,眼眸没了刚才的温柔,“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佑昕看着她轻啜一口杯中茶,眉眼微微弯下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红茶如此的好喝?”
“我说相信,皇子便相信,为什么?”兰馨有些失神,“皇子一直戒备着妾身,为什么现在只一句话,皇子就相信?”
“兰馨,”放下茶杯,佑昕一该刚才的玩笑,一脸的温和,“我说过你是个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最大的好处就是省事不费劲。你心里自是有一本帐,何去何从,你会自己掂量清楚的。我相信你,但不代表我就全无防备,就算我信错了人,我一样有办法护耀月周全。所以,我们大家都省心些,你告诉我真话,我也告诉你真话,这样不是很好么。”
笑眯眯的看向兰馨,佑昕的口气悠闲的像是在讨论今晚的天气,兰馨脸上有几分木讷,片刻之后,精致温柔的笑容再度浮现在她脸上,“皇子可放心远去,主子娘娘和这肚子里的孩子都有妾身照顾,皇子尽可放心。”
“即使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轻松一笑,佑昕站起身,兰馨也跟着站起身走至他身边,送他到了门口,佑昕拉开房门正要跨出房门,却忽的停了下来,兰馨一愣,跟着抬头看向他,佑昕转过身子细细看兰馨一眼,抬起手轻轻的摸了摸兰馨的脸庞,扬起嘴角,“照顾好自己。”
送了佑昕出门,兰馨回到房间,房门关闭,兰馨却怔在了当下,许久会后,兰馨缓缓抬起手,抚上佑昕刚才摸过的地方。温热的触感像是心有灵犀,悄悄贴上她的手指,然后沿着手臂一丝一丝扩散开来,就像一张硕大的网,牢牢的将她网于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