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月初是各宫领份例的日子,一大早,趁着耀月服侍皇贵妃喝补药的空档,彩玉出了程乾宫往计安司去。
连着下了几天雪,今日终于放晴,太阳费力的拨开厚厚的云层,重新出现在天地之间,路上不断有小太监手执笤帚清扫积雪。快过年了,即便是奴才,脸上也都浮现起抑制不住的笑意,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各宫主子大肆封赏奴才的日子,有些得脸的奴才分得的红包比一年的俸例都要多,年底一向是奴才们的大节日。彩玉默然的行走在热闹的甬道上,不断有宫女路过给她请安行礼,她一概都不加理会,只是将脸孔绷的更紧。
又转过一个拐角,路上宫人渐渐稀少,彩玉握紧了手上的帕子,本还冷淡默然的脸庞霎时间浮现起一丝妒恨。
她实在是克制不住的要去恨那个女人!自从佑昕离京,苏耀月虽没有如当初说的那样请旨住进宫里,可日日晨昏定省奉汤伺药,皇贵妃竟开始对她亲厚。有的时候伺候的晚了,皇贵妃许她住在宫里,并将后面的琳琅殿收拾出来给她休息用。渐渐的,皇贵妃身边的琐事都由苏耀月一手包办,而她彩玉,往昔皇贵妃身边最得宠的掌宫大宫女,却被遣到了外围伺候,内里取而代之的是耀月身边的小蛮和当初负责掌管皇贵妃点心零食的荷香。
一阵怒火忽如其来,彩玉憋的脸庞通红,握着巾帕的手更是用了几分力!她不明白,那个假惺惺又无耻的女人到底哪点好,为什么现在连皇贵妃都不再讨厌她??她抢走了自己本该得到的男人,现在,又来抢夺她的宠爱和地位!!多少人在背后看她笑话,笑她不自量力妄想麻雀变凤凰!!往昔她在程乾宫里一言九鼎,除了皇贵妃,没有人敢对她说半个不字,而现在,就连荷香这样的末等宫女都敢和她顶嘴!!
心头的怒火冲的她有些失控,彩玉咬着唇停下了脚步,不远处,紫英正从另一头走来,见前方有个人无端站在路中间,细细一看,紫英的嘴角渐渐的向上扬起。
“彩玉?”走至彩玉身边,紫英亲切的叫出声,彩玉一惊,猛的缓过神来,见是紫英,赶忙俯身给她行礼,紫英笑着扶起她,笑容满满,“怎么站在路中间,有什么事么?”
“没,没有。”脸庞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彩玉尴尬的一笑,紫英见状也不拆穿她,只是关心的扶上她的手臂,“手臂上的疤痕,可都好了吧?”
说起这个,彩玉满心的感激,自打那日在御花园摔伤,紫英除了派人送膏药来,还时不时的绕过主子来探望她,彩玉知道她是皇后的心腹,而皇后一向与皇贵妃不对盘,如今她对自己这样的好,一时之间还有些戒备,可紫英只淡淡一句话,便打消了她心头的疑虑。
“都是做奴才的,仰人鼻息过活,对别人好些,就是对自己好。”
说这话的时候,紫英脸上表情淡淡的,云淡风轻之间却又好似隐藏着什么过往。说不上为什么,彩玉对她就这么有了好感。那瓶膏药只是很普通的去疤痕膏,虽起效缓慢了一些,可效果甚好,时至今日,原来那道长长的疤痕已经淡化许多,只留一条微微的粉线在手臂上。彩玉自然有她的考量,若紫英或者皇后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必定会送了上好的膏药来给她治伤,而这膏药正因为普通,才恰恰能跟紫英的那句话相照应。
“说到这个,奴才真是感激不尽,姑姑送来的膏药十分的好用,您瞧,现在不细看已经看不出来了。”
微微卷起袖子,彩玉露出那道粉色的细线,紫英笑着看了看伸手拉下了她的袖子,“如此这样我便可放心了。这膏药原也不是什么好药,还是那年我被茶水烫伤了皇后娘娘赏的,我用了好一阵才消了疤痕,虽慢了些,可效果确实不错。那日你伤着,我一见那道长长的疤痕心里便不舒服,太医院给你的那瓶膏药我知道,还不如我那瓶好,所以我回去翻了翻便找人送来给你,姑娘家的,若是身上留了疤痕可怎么好。”
紫英笑的极为和善,句句暖人心,彩玉本还委屈的心情被她这样一讲,霎时红了眼眶,紫英一愣,左右看了看,淡淡笑道,“看你这样子,也是来领份例的吧?”
见彩玉点头,紫英莞尔一笑,“巧了,我也是,一起去吧。”
现如今皇贵妃有孕,又刚蒙皇帝降旨位同副后与皇后一起协理六宫,这明面上的份例本就比皇后少不了多少,而暗中的赏赐还有宫慎府各司的孝敬,算起来要比皇后多了很多,出的计安司,彩玉怀里揣着份例,心里却多少有些不安,紫英倒是坦然的多,斜睨彩玉一眼,紫英笑着开口,“如今皇贵妃娘娘颇得圣宠,你这程乾宫的掌宫大宫女也跟着享福不少。”
“姑姑说笑了,奴才哪里有姑姑那样的福气,皇后娘娘待姑姑甚好,奴才很是羡慕。”
人一旦撤了心防,脸上便瞒不住事情。紫英看着彩玉落寞的口气,轻轻笑起来,“彩玉,你还在想着十一皇子么?”
彩玉大惊,不曾想到紫英会这么说,立时停下了脚步,见她眼中一一闪过各种各样的情绪,紫英淡然一笑,丝毫不慌张,“这宫里本就藏不住秘密,更何况是你这等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呢。”
彩玉此时说不上什么心情,只觉得一阵阵的脸烧,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紫英一笑,靠站住脚,轻轻的靠近她,“这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咱们做奴才的,不就盼望着主子哪日开恩了能给个恩典,也做回人上人,?后头说人的那些东西指不定心里多羡慕你,皇子侧妃这是多大的恩宠,能碰上皇贵妃这样的主子也算是你幸运。”
听紫英说着,彩玉心里的委屈更甚,哽咽半天,强笑着抬起头,“也怨不得别人说,原是奴才不争气,没那个福气。”
“这话说的,怎么就没福气了?”眼神一转,紫英笑的活络,“依我看,这事大有回旋的余地。”
彩玉一怔,顺着紫英的话抬起头,“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多少也知道一些。皇贵妃娘娘性子冲动,喜好感情用事,她不喜欢苏掌事做她儿媳妇这是阖宫上下都知道的秘密,为着分了她的宠爱,这才送了那三个宫女子去皇子府。苏掌事和兰馨几乎同时入府,苏掌事专房专宠上京人人皆知,可是,成婚半年,最先有孕的竟然是兰馨,宫里有些主子娘娘便在暗地里猜测,这苏掌事啊,八成是身子不好,不能有孕了。”
“不能有孕?”彩玉讷讷的看着紫英,她当然听见过这种谣言,当时还心里高兴了几分,可是,“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紫英瞪她一眼,“十一皇子当初拒绝娶你做侧妃是因为他正宠爱苏掌事,皇贵妃也不能强来,可是,如果皇子正妃不能怀有子嗣,十一皇子还有什么借口不娶你?我看你一向颇得皇贵妃的宠爱,到时候,皇贵妃再提,那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你若一举得男,说不定”
隐晦的一笑,紫英打住了话头,彩玉一直怔怔的,像是在竭力理清思绪。头顶上的太阳有条不紊的移动着,二人说着说着,便到了程乾宫与储秀宫的分叉路口,紫英一笑,歉然开口,“你瞧我,见着你就说了这许多,总归是为你的终身大事高兴。皇后娘娘还在等我,我这就回去了,改日见了,咱们姐妹再好好说话。”
佑昕离京,知秋怕耀月孤单,这些日子常常来程乾宫给皇贵妃请安,顺便陪伴耀月,皇贵妃本就喜欢知秋,如今见她对自己如此贤孝恭敬,心里更是开心几分,皇帝也欣喜这二人纯孝,对待佑谨越发的不同于别人。
天色渐渐变暗,耀月和知秋相携从程乾宫出来,自打化雪开始,这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冷,耀月的手更是冰冷无比,像是跌进了冰窖,即便是捂着汤婆子,也暖不了几分,知秋忧心忡忡的摸摸她的手,眉头皱的像个川字。
“你这身子可怎么得好,捂着汤婆子都这样的温凉?”宫里的谣言她不是没听过,众人虽不知道实情,可有一点却也猜的不错,耀月如今这样的身子,以后即便是经了人事,能不能怀孕都是问题!看着知秋担心,耀月安慰的一笑,脸上越发的温顺,“我一向都这样,不碍事的。”
“怎么会不碍事”知秋忍了忍,将话咽进肚子里,“那齐八女可曾还在为你问诊?”
“最近事忙,再加上佑昕不在,他也不好明目张胆的来府里。等过段日子吧,我私下里找他看一看。”
知秋不提这个,耀月还真就忘了,算一算,自从库尔迅节,她好像有一个月都没有见过齐八女了,“不过姐姐这样一说,我才想起,他最近好像也特别忙,不知在忙些什么?”
“我听王爷说,齐大人好像要出京。”
“出京?”
耀月一愣,不解的看向知秋,“怎么,皇上派了他公事?”
“没有,好像是私人事情,王爷没细说,我也没再问。”摇摇头,知秋一脸慎重,“你这身子我看也只有他医得了,趁着他还没走,你赶紧找他看一看,该开什么药该怎么治都好好说一说,我看着你这样心里总不好受,瞧你那脸色,皇贵妃都比你颜色好看的多!”
嗔怪的瞪耀月一眼,知秋有些心疼,她知道耀月对自己的身子一向不上心,如今宫里府里两个孕妇都要她照顾,她更是忙得晕头转向,哪里还有时间照顾自己,“耀月,不是我说你,虽然皇贵妃和兰馨重要,可是你也不能太忽略自己。”
“知道了。”知道知秋为她好,耀月也不反驳,只是乖巧的点头,见她应承下来,知秋缓缓松口气,“都这个时辰了,你那里冷锅冷灶的,不如,去我那里吧,我让人做几个好菜,咱们再烫一壶酒,这样冷的天气,也好驱驱寒。”
对于知秋的提议,耀月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想拒绝,脸色顿了顿,耀月有些为难,“我白日里都在宫里,只有晚上回去才能去看看兰馨,”说到这里,耀月偷偷看知秋一眼,她神色平静没什么不对,随又大着胆子继续说,“兰馨现在正是反应最厉害的时候,孕吐极重,我还是不去姐姐那里了。”
耀月说着,满心的抱歉,知秋不自在的笑了笑,微微低下了眼睛,许久之后,才又开口,“不如这样,让小蛮替你回去可好?我们姐妹也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呢。”
知秋的眼神亮晶晶的,在昏暗的光线中散发着渴望的光亮,耀月心上一动,犹豫了半响,终于笑着点点头,“既是这样,不知道姐姐那里有什么好吃的?”
“庄子上昨儿才送来了一些新鲜的鹿肉和野獐子,再配上松茸和竹荪,咱们就打围炉,好不好?”
“哎呀,这样的天气在亭子里打围炉赏雪可是再好不过的了,如此说来,今晚不去我可是要睡不着了!!”
笑着拍拍手,耀月仿佛是看见了那样的美景,笑的越发欢快,知秋故作害怕的摇摇头,打趣的看向她,“看你这样,我突然有些后悔了!”
“举手无悔喔!”
“我又不是大丈夫!”
“可姐姐是小女人啊!!”
拉起知秋的手,二人重新迈开脚步,一串欢快的脚步声洒在身后的宫墙上,渐渐的没入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