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番‘弃稚’之言，虽在旁人看来有些无稽之谈，但终究是说服了皇贵妃，也算是剑走偏锋，大功一件。趁此机会，耀月服侍尹氏用了药，那药中格外加了安神助眠之物，因此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尹氏便安然酣睡过去。
出得内殿，已是夜半三更，距离元城公主薨逝，仅仅才过了八个时辰。皇帝沉默的走出程乾宫，七月仲夏的天空满是耀眼的小星星，一轮圆月置于当中，虽众星捧月，却稍显寂寞，无非是这漫天星斗均不是其同类罢了。
皇帝看着天空，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耀月不敢离开，只得独自站于一旁默默无言。自她进宫到现在，她见过皇帝各种各样的情绪，就是没见过像此时这般，有几分呆滞，还有几分失神，像是被掏空了心，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再是威严难懂的天子，他只是个平凡的人，若非要在这称谓之前加个身份，那便是‘父亲’。
耀月在心底苦笑，她大约是能够懂得皇帝此时的心情。
灵欢公主的到来，是事先谁都没有料到的。上天强迫皇帝接受了这个绝顶的礼物，也给了他信念和憧憬。对于皇帝来说，公主不仅仅是老来得女这样简单，她的降生，似乎还意味着美好的未来，那些皇帝无数次在暗夜中筹谋过的，疆土的扩张也好，还是百年之后皇贵妃的尊崇，都被公主的降生而扩大到极致。公主的降生就好比一剂迅猛的催化药，让皇帝大人的自信和信心扩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再一次确信和证明了自己天子的荣耀，他是君主，是上天赋予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他想要的，上天一定会给，因为他是神之子。
可是现在，这些虚幻的精神层面的满足和狂妄，却都随着公主的突然夭亡，而葬身地底，重陷黑暗。
失而复得最是痛苦，可对于皇帝，这似乎是个不好的开始。
耀月的心口似有什么东西堵着，闷的她发慌。
夜风越刮越大，清冷而炽烈。
皇帝依旧看着天空，沉默而忧伤，耀月有些为难，如今就她跟在皇帝身边，张英带着人都呆在宫外，她总不能让皇帝在这里站一宿吧？？
“皇上，您今儿已经劳累了一天，眼看着天就快要亮了，不如，奴才送您回钦安殿歇着吧。”
耀月微微躬身，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只是皇帝似乎置若罔闻，动都不动。耀月无奈，只得再接再厉，“皇贵妃娘娘这里有奴才看着，奴才必定不会••••”
“你，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么？”
皇帝忽的开口打断耀月的话，耀月一愣，不自觉的抬起头，皇帝缓缓转过身，眼神阴冷而犀利。被这眼神吓到，耀月胸口憋闷的又厉害了些，匆忙低下眼睛，小心翼翼的开口，“奴才，奴才愚钝，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朕的意思，你相信灵欢的死，是个意外么？”
耀月大吃一惊，错愕的看向皇帝，皇帝眼眸幽深不见底，紧紧盯着她，不允许她有半分逃避。耀月心里如擂鼓一般轰鸣作响，先前的一切预感猜想此时被成倍扩大，她真正感觉到了害怕。
侯间微动，耀月困难的咽口水，僵着脸皮道，“奴才久不在宫中，回上京之后，曾看过公主的脉案。今日到的程乾宫，奴才也问过太医，结合公主的脉案看来，公主薨逝，因是当初胎症之顾。”
“朕知道灵欢身子弱，可是，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太医院里是否有人暗中捣鬼，迫害帝姬！”
“皇上？？”耀月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太医院正在皇上身边服侍多年，忠心耿耿老成持重，公主的身子一直由他亲手照料，齐大人也时不时为公主把脉，皇上纵然不相信院正大人，难道还不相信齐大人？”
耀月觉得头皮都在发麻，皇帝此时的情绪太不正常了，他怎么会怀疑到太医院身上？莫不是先前想的那样，公主薨逝，皇帝心痛难忍，便要拉人给公主陪葬？？若是这样，那么太医院和程乾宫的宫女首当其冲，一个都跑不掉！！
“朕事后看过脉案，也派人检查过公主喝药的房子和药渣，都没有问题，”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阴沉如寒枭，在夜风中缓缓飘散，一点一滴的进入耀月的耳朵，“太医院正此前无数次跟朕进言，言说帝姬身子虚透，保不得几年，现下想来，这，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有人嫉妒皇贵妃受宠，便要慢慢的害死灵欢以打击皇贵妃？”
这一次，耀月是彻底被惊呆了。
她呆呆的看着皇帝，他就像是个痴傻的病人，虽是对着耀月说，可那神情看来就像是自言自语，陷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而不能自拔。他明白的告诉她，他要大开杀戒了，给他最心爱的女儿陪葬！
一瞬间，耀月忽的有了勇气，她绝不能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皇上，”耀月一跪到底，面容沉痛如水，“皇上，奴才知道皇上此时的心情定是悲痛莫名，可皇上万不可因为如此便坏了清誉。太医院正两朝老臣，已年过七十，其子早死，现下只留一个孙儿继承院正大人的衣钵，在齐大人手下做贡生。奴才相信院正大人绝不会有此天诛地灭之心，也相信齐大人的忠诚，他不会看着这等污秽之事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公主突然猝死，奴才也觉得死因存疑，奴才请求皇上将此事交与奴才来办，奴才定当还皇上一个水落石出。”
耀月说完，便俯身在地上重重磕头。低头之间，额际一片汗湿，风一吹，整个心都被冷的打颤。
耀月俯身在地上久久不起，皇帝像是被惊醒，低下头看去，她乌黑的发丝紧紧缠绕在脑后，一支孔雀衔珠步摇在耳边晃悠，与翠玉耳铛纠缠在一起，缠绕不清。皇帝眼神一冷，蹲下身去，用手抬起耀月的额头，凑近她，“你，已经知道齐八女的身份了？”
皇帝的诘问如惊雷一般，在耀月耳边炸开！匆忙慌乱之下，耀月差点就要出口，只是看到皇帝阴狠无情的眸子，才硬生生的将原话咽了回去。一边惊吓，耀月一边‘不解’，结结巴巴道，“齐大人的身份？奴才并不知！”
“是么？那你怎么知道他忠诚，又怎么知道将他拉出来给人脱罪？？”
皇帝的手劲加了几分，耀月顿觉颚骨像是要碎了一边。不加掩饰的皱皱眉，耀月忍痛答道，“奴才并不知齐大人的真实身份，可是奴才进宫这几年，上至太后皇上，下旨太监侍女，无不对齐大人恭恭敬敬，便是皇子们，都对大人礼遇有加。福王张侧妃生产那日，福王特地派遣奴才进宫求了皇上圣旨，这才能将齐大人接到福王府上接生，由此，奴才便知道，齐大人的身份肯定不若表面上那样简单，但这其中究竟是何缘故，奴才也不知道，更没有人可问。”
皇帝依旧紧紧盯着耀月，只是目光却不似先前那般严厉。审视良久，皇帝冷冷道，“你不知道？”
“皇上应该是知道奴才的，奴才虽好奇，可也不糊涂，连皇上都不想让人知道齐大人的真实身份，奴才若是胡乱打听知道真相，也就离死不远了！！”
沉默，以一种让人难过的窒息，在二人中间蔓延开来。皇帝离她极近，耀月被迫仰着头直视皇帝，她甚至能感觉的到皇帝呼出的气息，凉凉的，有一种类似于薄荷的味道，却如毒药一般致命。她暗地里握紧了拳头，任由指甲刺入掌中，努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发抖。
终于，皇帝松开了手。
扬起的头颅重重的跌下，掩埋她眼中的惊惧和挣扎，皇帝从容站起身，淡淡看她一眼，才道，“起来吧。”
“是！”
耀月应一声，用尽全身力量从地上爬起，虚弱的腿脚差点让她再次跪下去。
在皇帝面前站稳，耀月再不敢言语，只是低头等待着皇帝发话。
好大一会，皇帝才又开口，语气森冷，带着无尽的残酷，一双眸子如风刃，劈头扫向耀月，“枭卫给你任用，五天之内，朕要你的答案。”
最后看她一眼，赫连嘉迈着坚决的步伐快步走出了程乾宫，耀月身子一软，顿时跌坐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