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莫奏声*！”是夏红灯的声音。
林夕这才松了口气。
夏红灯将林夕拉到一边，瞪着她气呼呼地问道，
“你莫听见他在感么子啊？还敢往里闯？”
林夕点了点头，尴尬一笑道，“我进去拿个包就走。”
“进去了你就出不来哩。不想出事的话你就先听我滴咯。”夏红灯的语气毋庸置疑，令林夕愣了好几秒后，才缓缓地点头答应了。
“我进去帮你拿包。你回刚才那个女厕所等我去。”夏红灯果断道。她扫了身旁的林夕一眼，凌厉的眼神令林夕感到陌生。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夏红灯，阔别经年，她们两人都长大了，果然，也都变了。
眼前这个夏红灯，不再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的瘦小女孩了。
正如她所言，现在的夏红灯，就像一棵历经风雨后仍然屹立不倒的野草，虽然干着毫不起眼的平凡工作，却有着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生命力，顽强不息。
林夕独自在卫生间里等着夏红灯，回想起刚才的她的一言一行，心中满是感叹。
过了一会儿，夏红灯回到女卫生间，一进门来，她就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然后，十分嫌弃地将双手在水龙头下反复搓洗着。
林夕顿感警觉，想起刚才小季总装作不经意间揩油的那双咸猪手，关切地问道：
“红灯，你没事吧？你刚才进去后，什么情况？他没怎么你吧？”
“没事，被那个色鬼摸了几把而已。这样的男人我见多了，就没几个男人不爱白呷豆腐的。”
夏红灯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一脸淡定道。
“白、白吃豆腐……所以你……”林夕突然有点无所适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满脸歉意道，“红灯，谢谢你，为了帮我，让你受苦了。”
夏红灯从服务员制服的围兜里将一只精致小巧的手包掏了出来，递到林夕手里，嬉笑怒骂道：
“不然咧？你以为你这包是那么好拿的？我可是趁他呷我豆腐时，没注意我才拿到手的！那个死男人！敢摸老娘屁股，我咒他一会儿上厕所摔粪坑里！”
林夕顿时被她的话逗乐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就是咯！我跟你感，我这一晚上坐他旁边，真是难受死我了……”
林夕拉着夏红灯的手大倒苦水，恨不得将她今晚遭受的种种一切都向她吐露。
而如今的夏红灯言辞犀利，话语泼辣，颇有些江湖气，骂起男人来口吐芬芳，让林夕一边感叹她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完全没了从前的影子，一边又想听她多骂几句，只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嘴替，令她心中大呼过瘾。
“林夕，你晓得吗？为了给你报仇，我刚才给那个死男人倒酒时，偷偷给他加了点料！”
夏红灯忽然目光一亮，似笑非笑道。
“什么料？不会是什么有毒的东西吧？红灯，我们可千万别闹出人命来！”
林夕一惊，连忙问道。
夏红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眼中寒光闪闪，道，
“切，欺负女人的死男人，必须让他付出代价。你放心吧，我就只是稍微惩罚他一下而已，不会出么子大事滴。一会儿，我们就等着看他出洋相吧！哈哈哈哈……”
林夕却忽然安静了下来，仿佛又在为什么事而犯愁。
“又奏么子*哩？林大小姐，你不会还在想刚才那些问题，还要继续抓着我问个不停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过好今天，才最重要。”
见林夕不吭气，夏红灯的语调也忽然沉寂了下来，又忽然挑高了八度，道，“林大小姐，你就不能让我有点隐私么？”
林夕瞅了瞅她，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道：
“不是，我在想，我才刚跟那个王八蛋签了约，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才好呀？我可不想每次都面临这种危险，况且你也不可能每次都会及时出现，帮我救场、替我出气吧？唉……”
夏红灯不懂什么合约，凭借她自己粗浅的认知，她翻了翻眼皮子，轻松一笑道，
“什么约不约的，大不了毁了呗？你换个地方不是照样干？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唉，那可是闻天集团的季公子，我可得罪不起他。而且，我们公司都快把我雪藏了，还等着这笔合约的钱挽救一下呢！我也想过解约走人，但是要赔天价违约金，不然我才不想为了拿下合约陪这种人吃饭……”
林夕又叹了口气，扶额惆怅道。
“你感么子？刚才那个死男人，就是闻天集团出了名的那个阔少爷？”
林夕还在耳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夏红灯却只听见了闻天集团的名号。闻天集团那个花花公子小季总，在白沙市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夏红灯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
今日之事，看样子还是她僭越了。人家林夕是什么人？一个出身于官宦世家的大小姐。
跟她相比，自己只是个底层的草根服务员，一没人家的家世背景，二没人家的花容月貌。
就连她都得罪不起的人，自己居然全凭一时义气，就给得罪得妥妥的了。
最可笑的是，她刚才还以为自己是在英雄救美，在用行动证明她夏红灯是林夕无比仗义的好朋友！
这五年来，她在这个吃人的社会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因此，她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女孩和她一样被男人折损、欺辱，更何况，这个女孩还是她灰暗的少女时代中唯一的一抹亮色，是她曾经真正放在心上的好姐妹。
然而，人家林夕并不需要。终究还是她夏红灯自作多情了罢！和五年前一样！
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地位，从来没有因为时光的变迁而产生一丝丝改变。
只有她这个傻子，自认为自己经历了太多人生的暴风雨，已对叵测虚伪的人性套路熟谙于心，而林夕只是个被悉心呵护的温室花朵，又涉世未深，从而误以为终于轮到自己可以给她救场了。
这辈子，她只想倒转一回，不用每次都是自己在接受她高高在上的怜悯和施舍而已！
想到此，夏红灯的眼眶瞬间湿透了，眼皮子上贴着的假睫毛微微颤动着，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浓密的阴影。
她的心中也像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那些过往沉疴聚集成的高塔突然在刹那间崩塌，将她心间轰炸成一片不毛之地，没有一丝人间草木得以存活。
眼前境地，忽然又像是回到了初三那年的秋天。
在她经历了那次令她万劫不复的暴风雨之夜后，她不是没有想过轻生。
但是，当她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能还会记挂着她，她忽然收回了迈向悬崖的那只脚。
是林夕，是林夕的微笑，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对这个可恨的人世间仍有那么一丝丝惦念。
她还想再听林夕唤她一声“红灯妹妹”，还想把她送给自己的新校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再整整齐齐地叠好了还给她，哪怕是偷偷地塞到她的课桌里也好。
她知道自己始终没有勇气面对她。如果正面相逢，林夕只要一句轻声的问候，那带着关心的语调就能直接将她伪装矫饰的坚强全都击垮。
身处深渊的人，早已习惯了黑暗。漫长的磋磨时光虽然不曾让她忘记，自己曾经见过太阳，但却再也无法直视阳光。
于是，当她再次回到红星中学时，她特意选了个放学后的时间，确定同学们都已离开教室后，她才悄悄将自己写给她的信悄悄地放进了她的课桌里，和洗干净的校服一起。
那封信，她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了一晚上，写了又撕、撕了再写，总觉得写不出她心中真正想要向她表达出来的心里话。
最后，看着一纸篓的废纸团，她只写下了短短几行，聊表感谢。
说完“再见”之后，落款之处，她学着在“夏红灯”三个字后面画了个小小的笑脸。那是林夕第一回送给她卫生巾时，留下的小纸条上的落款。
当她一个人静悄悄地做完这些事情后，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如雨下。
夏红灯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擦干眼泪朝走廊尽头的女厕走去——她得赶紧洗把脸，再让这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好好冷静下来，因为，她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她这一面。
刚进女厕，门外就响起了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她匆忙躲进最里面的隔间，蹲在里面，大气都不敢出。
红星中学的女厕没装隔门，也没有帘子，只有半截矮墙，并不能完全遮挡。夏红灯尽量躬低自己的身体，生怕自己会暴露在同学的视线中。
“喂，你们听说了吗？那个乡巴佬要退学了。”
“哪个？夏红灯吗？我看她前段时间不是还天天跟在班长后面，活脱脱就是个讨好主人的哈巴狗！怎么？班长想换新的哈巴狗了吗？”
“以班长的家世，她才不想跟这种人沾边呢！人家爸爸是厂长，妈妈是我们学校管理层，她外公更是个退休市领导。用脚趾头想想都明白，也就她夏红灯恬不知耻，一天天地巴着人家！不是早就听说了吗？她就是走了林夕妈妈的路子才能进我们学校借读滴！”
“就是就是！喂，你们晓得不？乡巴佬的退学手续是她男人来办的！她那个男人啊，染一头的黄毛，一看就是社会上的小混混！我亲眼看见那个黄毛被林夕她妈从行政楼办公室里给轰出来了！这消息包真滴！”
“哇塞！还有这种事！怪不得班长之前不太想搭理她！现在看来，平时可能也就是可怜她吧！毕竟大家都知道，我们的班长大人就是这样的人！”
“那确实，我看班长也就是同情她那个穷光蛋而已，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上回，我在我妈上班的医院，亲耳听见班长说，她哥哥就是因为夏红灯才被坏人打伤住院的！”
“哇！是班长那个很帅的哥哥吗？居然还有这种事？夏红灯这个乡巴佬果然是个灾星！”
……
夏红灯猫着腰躲在最里面的隔间里，咬着牙听完她们的讨论。待她们走后，她一个人默默回到教室里，将那封信取了回来。
她将信撕碎了，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用力一扬，连同她的自尊心一起，还有她的友谊和青春，都一同撕碎在那场秋天的晚风里……
冰凉的水让她脑海中的陈年记忆变得更加清晰又锐利。
她接了一捧水，泼进自己刚刚微红的眼眶中，再抬起头时，已换上了一副笑脸，看着林夕道：
“哦，看样子是我小瞧了那个死男人！药是我下的，要是他追究起来，这祸也是我闯的。就让我来收场吧！”
说着，她已快步踱至女卫生间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