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悄悄爬上树梢，夏红灯终于干完了地里的活儿，一个人收拾起锄头和斗笠，回到那个昏暗的土砖老屋。
“哎！”一个人影蹲在她家门口的晒谷场上，正磕着瓜子，见她来了，瓜子壳从他嘴里“啐”地一声喷了一地，向她招手道，“你过来！快过来！”
“哪、哪个啊？”夏红灯迟疑地停下来脚步，双手握紧了肩上扛着的锄头，紧张地问道。
“还问我是哪个？我是你男人嘞！”那个男人突然站起身来，朝夏红灯走了过来。
“我才不认得你！你莫过来啊！再过来我就喊人哩！”夏红灯将肩上的锄头立了起来，作势吓唬他，大声嚷道。
“你这个妹坨还蛮有个性嘛，我喜欢！”他瞥了一眼夏红灯高高举起的那把锄头，伸手就给抢了过来，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怎么？想谋杀亲夫？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哪个？”
夏红灯被他一把撅走了武器，趁他一不留神，赶紧脚底抹油，一溜烟跑进了屋子里。
惊恐万状间，竟然没看清那个男人的脸。那弯新月才刚刚爬上门前那颗枣树上，微亮的月光只够让她看见男人头顶上那一撮黄毛。
总之，看上去就不像是什么好人！吓死我了！还好我跑得快！夏红灯拍了拍自己惊魂未定的胸脯，感叹道。
“哎呀，灯妹子回来啦！饿不饿啊？奶奶给你盛饭去！”奶奶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主动给她盛了满满一大碗白米饭。
夏红灯疑惑地在桌前坐了下来，居然还有肉有酒，今天是什么日子？
奶奶笑眯眯地往她碗里夹了块肉，看着她说，“还愣着干什么？吃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过，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还是先吃饱肚子再说吧！
夏红灯摸了摸自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桌上的饭菜。
“灯妹子，呷饱了吧？”奶奶的眼神朝病榻上的爹瞅了一眼，爹也朝她使了个眼色。
只听奶奶继续问道，“你今年也快十六了，你奶奶我在你这个年纪啊，早就当娘哩！灯妹子啊，要不给你说个亲吧？”
“我不嫁！我要读书！我哪有十六，我今年明明刚十四！初中都还莫读完。”夏红灯将碗筷放下，倔强地摇了摇头。
“女娃娃读书有么子用咯？反正迟早都是要嫁人的！我是你亲奶奶，难道还会害你不成？我跟你感啊，妹子说亲必须趁早！在我们这儿，过了十六七岁的妹子就不好嫁人咯！”
奶奶还不死心，继续软磨硬泡地劝说道。
夏红灯的心像是有刀片子在剐。她也看了看那个装死的爹，梗着脖子，问道：“你们想把我嫁出克换彩礼是吧？我娘晓得吗？她也同意吗？我要问问她！”
“问么子问！她一个女人，屋里还轮不到她做主！你个小兔崽子，现在大了翅膀硬了是吧？你莫忘了，这个屋，姓夏！”
“哐”地一声，爹朝地上砸了一个刚刚喝完的酒瓶子，气急败坏地指着夏红灯的鼻子，骂道。
“骂得好！我看她就是读书读多了才这么不听话了！还想继续读书？门都莫得！真是气死人哩！”
奶奶也跟着破口大骂起来，才没热情几分钟，她已经装不下去了。
夏红灯红着眼睛，转身跑出门外。
“还敢跑出克？有本事出克你就莫再归屋*哩！死出克，死得越远越好！莫要我们帮你收尸！你这个丧门星！”
奶奶又恢复了平日里那个刻薄刁钻的农村老妇人嘴脸，三句话不离咒她去死。
门外，枣树的枝桠像绝望的大手，向天空无力地抓取着什么，然而，只有看不见也抓不住的风。
风将一阵烟味儿送入夏红灯的鼻中。她循着方向看去，发现晒谷场上有个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红点点，一会儿明一会儿灭的，像是有个男人在那里吸烟——那个男人居然还蹲在她屋外面。
“喂，这么快就想我哩？”那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来，紧紧地拽过她的手腕，“你个小丫头片子倒是骚的很嘛……”
他的目光往她的胸脯前瞟了几眼，手不自觉地在她手腕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放开我！流氓！”夏红灯惊惶失色，大声尖叫起来。
“你喊破喉咙也莫得用，你伢老子已经收了我的好处，把你许给我哩！你还是省点力气，乖乖从了我吧！”
男人一手将她双手一把反剪到身后，另一只手不老实地在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上摸了一把。
“我还莫得十四岁！我还想读书！你给了我伢老子多少好处？等我读完书自己赚钱了，我双倍还给你！不不不，十倍，十倍还给你！可以了吧？”
夏红灯冷静了下来，讨价还价道。
现在，她瘦弱的身子全掌握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手中，她不能和他硬拼，只能靠智取了。
她说着，尝试着回过头去，看那个男人的脸。借着月光，她终于看清了，那个“黄毛”，就是村长的儿子，名叫陈金贵。
她的脸上顿时一阵发烧，怪不得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她男人，都怪她那个天天在村口嚼舌根的奶奶。
自从七岁那年村长挑水送她回家，还夸了她之后，奶奶在村里逢人就说，灯妹子被村长看上了，以后长大了是要嫁到村长家里去的。
从此，村里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们一家老小了。人人都以为，她夏红灯，就是村长家的童养媳。
她也从未开口反驳过。至少，这样一来，村里其他小孩再也不会故意往她身上丢小石头、扔鸡屎牛粪，也不会有人再敢编着顺口溜笑话她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贱种。
她默认了这个误会，让它得以延续至今。
“就凭你？你能拿么子还我？还十倍呢！哈哈哈哈哈……”
陈金贵玩味十足地盯着她，眼神愈发变得直勾勾了起来。
“灯妹子，我看你只能肉偿了……”说完，他的气息变得粗了起来，埋下头来就要往她脸上亲去。
“慢着！”夏红灯大吼一声，喝止了他的粗鲁举动，“我答应你！但是，不是现在！陈金贵，你能让我先读完初中吗？我真的很想继续读书！”
陈金贵双手松开了她，一脸痞笑地指了指她，说道，“你还蛮有种嘞！我考虑一下。”
夏红灯忐忑了一夜没睡着。她清醒地听见村里的公鸡才打了第一遍鸣，她就爬起床来，先去山上扯猪草，再为爹和奶奶把早饭煮好，然后，背起她破旧的红军包，准备上学去了。
她就读的初中，在十里地开外，每天去上学都要翻过两座大山，走一个多小时。
“灯妹子！要不要你男人克送你？”
一阵口哨声在她身后响起，陈金贵从枣树后跳了出来，轻佻地向她招呼道。
夏红灯朝他翻了个白眼，没吭气，加快了脚步向前赶着路。
他就这样默默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翻山越岭，只为了去乡里的中学读书。
她仍然是一句话都不愿意跟他讲。那一撮黄毛，在她眼里，分外碍眼。
连续一段时间后，突然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对她说：
“灯妹儿，你还是不此我*？你再不此我的话，那我有个好消息就不告诉你听哩！”
陈金贵见她仍不搭理自己，卖关子道，“是关于你读书的事哦，你真滴不想晓得？”
“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夏红灯鼓足了勇气，涨红了脸，学着村里人的样子讲起了粗话。
“如果你愿意做我婆娘，我答应你，你可以先读完初中！而且，我有路子，让你克城里读书！你信啵？”陈金贵神秘一笑道。
“真滴假滴？你跟我非亲非故的，你凭么子突然对我这么好？我不信！”
夏红灯将信将疑道，故意将了他一军，“你哪来的路子咯？就凭你？还白沙城里哩！我看我能从乡中学转去镇上读书，都是烧高香了！”
“就凭你是我贵哥的未来婆娘，我都必须让你争口气！灯妹儿，你不信是吧？那你就等到咯！过几天哥哥我就帮你搞定！我贵哥的女人，只有白沙城里最好的中学才配得上！”陈金贵信誓旦旦地说道。
“切……”夏红灯不信他，继续匆匆往前赶着路，“最好的中学？你做梦哩吧？想得美！”
“灯妹儿，你这就么得意思哩！我今天把话放到这里了，我贵哥的女人，必须去白沙城里！红星中学！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去！包在我身上哩！”
陈金贵拍着胸脯，打包票道。
看见夏红灯仍是一脸不屑，他忍不住多了一嘴道，“我跟你打赌，如果我把你搞进红星中学了，你初中毕业后，必须给我做老婆，不许跟别个走哩！如果我做不到……”
“如果你做不到，那么你以后就再也不要来骚扰我哩！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村长大人家的少爷，我夏红灯忍不起，总躲得起吧？”
夏红灯的手不由地抓紧啦书包带子，心中突然局促起来，语气却仍是一贯的不耐烦道。
“好！这可是你答应我的哟！我陈金贵说到做到！做不到我就不算个男人！”陈金贵自信十足地咧着嘴笑开了花，“灯妹儿，我们两个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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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屋：白沙方言，回家。
*不此：白沙方言，不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