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前，周湃接到一条110中心转来的出警通知：
【白沙市凯莱斯基酒店23层贵宾套房疑似有人自杀身亡。】
周湃立马带队赶赴现场。
据报警人凯莱斯基酒店经理所述，死者是个当红女明星。由于害怕影响酒店声誉，他们第一时间封锁现场，并留存了有关证据影像，以配合警方调查。
“很好！”周湃一边戴上橡胶手套，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酒店经理的眼睛，问道，“你是专业的？”
酒店经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尴尬地挤出满脸笑容来，指了指走廊尽头的2301房间，说，“就是那间。门我已经给您开了。”
“走起！先进克*看看。”周湃摆了摆手招呼跟在后面的兄弟，这时才反应过来，今天队里和他一起出警的，是一个新来的女警，警校刚毕业的大学生。
“小曲是啵？你是第一次出现场吧？你莫紧张，痕检和法医的同事马上就到，等一下我们进克之后嘞，你先观察现场，千万要管住手，莫到处乱碰，晓得了啵？”
看女警那一脸青涩、手足无措的模样，周湃郑重其事地叮嘱她。
“啊？我也要、要进去？”一想到要直面血淋淋的新鲜尸体，曲畅瞬间紧张了起来，“报、报告周队！我怕晕血，能不能就在门口这儿站着，外场秩序也需要有人维持嘛，万一有人闯进来破坏现场就不好了，您说对吧?”
周湃轻笑了一声，斜斜乜了她一眼，“晕血症患者怎么被分到我队里来了咯！冒的事*，妹坨，我有办法。进去后我告诉你何事该*咯！”
曲畅只好讪讪然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踏进2301贵宾套房，房间里的音箱还在播放着缱绻的法式BLUES小调。
靡靡之音飘荡在凌乱的床单被褥和横七竖八躺倒在高端定制衣物的真皮沙发上方，和着屋内特殊的香水味，带着一股奢侈靡乱的气息，向他们扑面而来。
房间里没看见死者，倒是一眼就瞅见一堆用过的纸团，乱七八糟地四处散落着。
这狂野的“战场”，让周湃忍不住捏了捏鼻子，又皱紧眉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犯罪现场。
再推开那扇卫生间的门，血腥气顿时冲出天际。
原是那扇厚重的门密封效果太好，将2301套房的卧室和卫生间，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仰面躺倒在卫生间的大浴缸里，漂浮的黑色长发像疯长的海藻一般，随着流动的水面摇曳着，将她的面容掩藏在那千丝万缕的黑色瀑布之下，若隐若现。
浴缸上方的水龙头还在不停地淌着水，砸下去的水柱正在飞溅出一个个血红的水花，将那一池死水搅动成一股股血腥的溪流，沿着白瓷浴缸的边缘不断滑落。
还没靠近，曲畅已经被四周弥漫的浓烈血腥气熏得直干呕。她瞪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哀怨地看向周湃，拍了拍胸口顺着气，“周队，我实在受不了这味儿，你不是说有办法……”
话音还未落地，她只觉得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有！喏，拿着，出克*吐！”周湃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个黑色垃圾袋来，赶忙塞到曲畅手里，示意她出去吐。
说完，周湃紧了紧早已戴好的手套和鞋套，朝浴缸中的女尸踱去。
一步、两步……黑色的长发在满溢而出的水面上浮浮沉沉，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孔渐渐变得愈发清晰，瞳孔已经散大，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奕奕神采。
竟然是她！怎么会是她？为什么要是她！
周湃的心脏骤然剧烈地抽搐起来，连带着脸上的肌肉都跟着抖动。
十六年了，周湃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她重逢的场景：
已是大明星的她应是身着一袭晚礼服，婀娜多姿地款款而来，每一个回眸都让聚光灯为她闪烁，每一抹微笑都能让万千粉丝为她疯狂尖叫。而他，只能站在这一片喧嚣之外，假装成她的万千粉丝之一，远远地回望着她。
这十六年来，其实，他一直都在这样回望着她，回望着他们的那段过往。
在多少个籍籍无名的日子里，他看着屏幕里众星捧月的她，将所有苦涩和曾经的美好都一并就着冷透的馒头吞下，看它们在他体内发酵成不屈和执着，然后在他心头的废墟上重新种出一片野草葱茏。
“林夕……林夕……”他的口中喃喃唤着她的名字，用力地闭上双眼，努力将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
这么多年来，哪怕身处最黑暗的深渊，哪怕是在亲手将自己的小手指头切下的那一刻，他都未曾掉落一滴眼泪。今天他这是怎么了？总感觉有一股酸楚直冲鼻腔，顶得眼睛受不住。
“老周，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法医老王不知何时已经赶到现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熟络地打了声招呼。
周湃吸了下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老王已绕到他面前，大大的黑色方框眼镜似乎都快贴上周湃的脑门，啧啧感叹道，
“哦哟哟哟哟哟，老周你这眼睛出问题了嘞！你听我这个专业人士的话嘛，眼睛充血一般是结膜或周围附属器官病变的症状，眼睛越红，病越大！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
“起开点！我看你才有病嘞！”周湃将老王那张大脸推开，急匆匆夺门而出。
“吃火药了？怪不得眼睛那么红，”老王还不忘对着门外大喊一句，“喂，关心你嘛，莫太拼了！”
“太拼会上火嘛。”老王已将各种工具一一取出，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着。
三天后，周湃从老王那儿拿到了一份尸检报告，结论是：
【死者林夕，符合创伤失血性休克死亡。】
周湃认真地看着报告结论，冷静道，“的确是典型的失血过多致死。”
她的致命伤口在左手手腕处，约2厘米深，静脉断裂。
“死者肺部没有发现积水，可以排除溺水死亡的死因。”
说到专业问题，老周就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法医模样，字正腔圆道，
“尸体已呈现全身肢体僵硬、下颌关节固定等僵直现象，考虑到现场环境为浴缸温水，可能加快失血致死的速度。因此，死亡时间应该在12小时以上。结合报案时间4月24日中午12点半来看，我们推定死者林夕的死亡时间大约在4月23日晚上10点以后至4月24日凌晨2点之间。”
周湃一边沉默地听着他的推论，一边仔细地翻看着手中的资料。
一行字跳进了他的双眼，分外扎眼：
【……死者体内发现安眠药物成分和酒精残留，阴道内检测出精液残留……】
“酒精、安眠药、精液？”他抬头看向老王，想起三天前推开酒店房门印入眼帘那一幕，还有那股奢靡的奇香，他不由地皱紧了眉头，“精液有提取到DNA做比对吗？”
“提取了，还在比对。”老王感叹道，“我们的DNA系统还在不断升级中，老周，你知道的，那玩意儿虽然准，但需要海量样本库支撑。我只能跟你说，我们先试试看吧。”
也是，与其等老王这儿的DNA比对结果，还不如催催痕检那边的指纹比对更靠谱。
周湃沉默地点了点头，拿起老王给的资料准备要走，一叠尸检留证照片从文件夹里掉了出来——那是她身体不同部位的伤痕特写。
他单膝半跪在地，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再一张一张地仔细查看。
原来，她裸露在聚光灯下的光鲜亮丽，和她原本白皙光洁的皮肤一样，都早已伤痕累累。
它们有的刚刚结痂，有的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的是旧疤上又添了新伤……
每一道不为人知的丑陋伤疤，都是另一面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她。它们悄悄地隐藏在聚光灯之外的阴影里，佯装成岁月静好，似乎一切从未发生过。
周湃冰凉的手指划过那些照片上的伤痕，轻轻抚了抚，沉沉地叹了口气。
老王也陪他蹲了下来，帮忙捡着那些散落的尸检照片，也感叹道，
“唉，还以为女明星过得有多好嘞，看看这个遍体鳞伤的！喏，大腿上这个，明显是被烟头烫伤留下的疤，看上去有好些年头了。后背这些，应该是被鞭子或皮带之类的东西反复抽打形成的陈年旧伤，早都结疤了。还有手腕这里，你看这一道一道的划痕，她应该不是第一次割腕自杀了。”
他此刻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狠狠扎在周湃的心上。
阔别多年，镜头前光鲜亮丽的她，背后究竟承受了多少非人之罪？他从没想过，结果竟然会这样。
愧疚和恨意像一把野火蹿上他心头，直把那片多年才重整旗鼓的荒野一把火烧到燎原。
他的声音微微发抖，问老王，“你说她是割腕自杀的？”
“额，准确来讲，她应该不是第一次割腕了。作为一名法医，我只能得出这个结论。至于她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不还得你们刑警给个最终意见吗？”
老王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你今天怎么回事啊，老兄？是不是又干了个通宵干懵了你？”
“我没事，这个是……”周湃捡起地上的最后一张尸检照片，直盯着那张照片怔怔地出神。
老王白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哎呀，这不明摆着嘛，胸部特写啊。”
“咳咳……我晓得，我是觉得吧……这个好像有点子不对头……”周湃被老王鄙视的目光一扫，才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人当成了色狼，尴尬地干咳起来。
“对头才怪嘞！喏，你看这里！”老王指了指那张特写照片中两道浅浅的疤痕，“依我看啊，现在的女明星嘛，有几个不隆胸的咯！不都是从腋下这地方填充的嘛！”
周湃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胸中像是憋着一股莫名之气在回荡，最后还是被他硬生生压了下来。
于是，他半天只吐出两个浅浅的字来，“哦哦。”
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把那张特写照片放回文件夹中。
这张照片哪里不对头，只有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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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克：白沙方言，进去。
*冒的事：白沙方言，没事。
*何事该：白沙方言，怎么办。
*出克：白沙方言，出去。克，就是“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