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北岛《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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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支烟快要燃尽的时候,他将烟头捻在手里掐灭了。
最后一个烟圈从他泛黄的指尖升腾而起,漫过那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很快就被车窗缝里挤进来的山风吹散。
他就着后视镜抓了抓自己有点蓬乱的头发,再将额前那一缕略带年龄感的刘海往眉毛上方推了推,然后低下头,拉开黑色夹克衫的拉链,从内层衣兜里轻轻掏出一支火红的花来。
那娇艳欲滴的花瓣上还残留着几滴雨珠,一不小心就从他的指尖滑落,像是也刚为她哭过。
车窗外,雨越下越大。
明阳山殡仪馆外,两排白色的花圈被大雨浇了个透,同灵堂上高高悬着的黑色招魂幡一起,在大雨中默着哀。
天地间弥散蒸腾的水汽已经穿破车窗玻璃,氤氲进了他的眼眶。
他猛吸了一下鼻子,将那朵鲜花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一把推开车门,从驾驶座上跨了出去。
闻讯而来的各路来宾、记者、路人甲们,已挤挤攘攘地将不大的告别厅填满。
长枪短炮和高高抬起的手机都对准了灵堂前竖立的麦克风后面。
那是一位戴金丝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在致悼辞。
闪光灯不停划过灵堂上方,比天空中的闪电还要刺眼。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伊人已驾鹤西去,人世间却永远留下了你的音容笑貌,在你的每一部影视作品里。我们将永远地缅怀你,林夕女士,你是我们最美丽的影坛明珠。你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是光辉璀璨的一生,是……”
“停!”一名穿着校服、胳膊上挽着黑纱的短发少女突然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抢过“金丝眼镜”手中的麦克风,气喘吁吁地急呼道,
“等一等!我有事要说!大事!”
顿时,空气像是忽然凝固了。
几秒后,闪光灯哗啦啦一片响起,像密集的雨点,一股脑地将台前的少女砸到快要窒息。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紧紧攥着苹果手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指关节因太过用力而显得苍白。
“妹坨*,你要哦该咯*?还莫到家属致辞环节嘞,你就毛手毛脚地跑上来?“
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脸色一沉,第一时间闭了少女手中的麦,小声地用白沙方言埋怨道。
少女点了点手中的IPHONE 6,将一张图片放大、再放大,直到撑满整个屏幕。然后,她将手机高高扬起,几乎怼在中年男子那副精致的金丝眼镜上。
就在十分钟之前,少女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那是一份令她望穿秋水的电子单据——亲缘鉴定结果通知单。
通知单上显示的鉴定结果,令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打电话联系鉴定机构确认无误后,一股澎湃的怒气顿时在她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起来,仿佛马上就要击破她的天灵盖,鼓鼓生风地将她的人生敲打得七零八落。
只在一瞬间,她都没来得及思考,人已经冲到了麦克风前。
谁掌握了麦克风,谁就掌握了话语权。身为明星家属的她,从小就懂。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聚光灯的中央,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她必须大声向全世界宣告她查到的所谓真相,现在、立即、马上、刻不容缓。
于是,她鼓了鼓腮帮子,又往前迈了一步,梗着脖子逼视中年男子,问道,“王叔叔,这个事情你晓得不咯?”
中年男子刚才那张阴沉沉的脸刹那间变得煞白,生生往后退了半步。
少女立马重新开了麦,她紧张地捏了捏立式麦克风的金属杆身,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说道,
“大家好!我叫林千禧,今年十五岁,还是一名中学生。我、我是林夕的妹妹,不、不对,其实我是她的女儿,也不对……总之,我是林夕的家属!在座各位可能在她的八卦新闻中见过我,或者听说过我。她对外都说我是她妹妹,但是,其实,在家里我们一直是以母女相称的!”
少女清脆的声音犹如平地一声雷,引起整个灵堂里唏嘘一片,仿佛被炸开了锅。
“林千禧,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快点下来!”“金丝眼镜”男脸色一沉,压低了嗓子训斥道。
少女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将手里的话筒捏得更紧了,骤然大声起来:
“安静!请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完!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却不知道,她!林夕!她压根就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她就是个大骗子!”
林千禧激动的拳头重重地砸在身后的棺材上,将木制的棺材盖板砸得咚咚作响,
“我林千禧活到今天才发现,我居然认贼做母十五年!是她!林夕!是她杀了我的亲生母亲!我已经被她蒙在鼓里整整十五年了!她不能就这么死了,丢下我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活着!今天你们都别想动她!谁来都不许火化……呜呜呜……”
林千禧怒气冲冲地将心中不平之气一吐而尽,然后就伏在林夕的棺材上哇哇大哭起来,哪管她面前惊起的一片山呼海啸。
一切发生得太快,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几度伸手想要打断,却架不住林千禧激光枪一般扫射出击的怒火。
他的脸色越发铁青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耐着性子,扯了扯她的胳膊,温声劝阻道:
“千禧,别闹了,这么多人看着呢,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没想到少女却忽然一个激灵,大力挥开了“金丝眼镜”男的手,大声嚷道:
“你莫要管我!今天谁要想从我这里抢走林夕,谁就是十几年前杀人碎尸的帮凶!”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呢?一定是最近太受刺激,脑子坏掉了。抱歉,让大家见笑了。”
姓王的中年男子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满脸尴尬地向全场看客抱歉道。
说完,他一个招呼,一名带着墨镜的黑衣保镖大跨步上前,将林千禧挂在棺材盖板上的那只手反手一剪,就要押走。
林千禧却机灵得很,立马将另一只手插进入殓时特意留住的那丝盖缝里,死死地抠住了棺身不肯撒手。
黑衣保镖伸手想去掰开她那只手,她拼命挣扎。两个人扭打之间,林千禧的身体撞上了棺材盖板。
只听“轰隆”一声,棺材盖板居然随之一滑,棺材被打开了!
棺材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林夕的尸体居然不翼而飞了!
林千禧和黑衣保镖同时惊呆在原地。
“金丝眼镜”男的脸色刹那间也变得惨白。
“她哪去了?”林千禧一把揪过“金丝眼镜”的衣领,扯着嗓子怒吼道,“姓王的,我问你,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她的眼角微微泛红,短发蓬乱,目光里透出一股狠劲来,像一头愤怒咆哮的小狮子。
“不,不是,我、我没有……”一开始风度翩翩发表悼词的“金丝眼镜”男顿时风度全无,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一个劲儿地摆着手,解释道,“这、这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告别厅中吵吵嚷嚷议论纷纷的人群像一锅沸腾的水。
“啊——嘢——太劲爆哒!老子要发财哩!”身旁一个头戴灰色鸭舌帽的干瘦男子操着一口地道的白沙话,摩拳擦掌地一路向前挤去,双眼中迸射出兴奋的光芒。
“头条是我的,都别跟我抢!”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嗓子,反应过来的记者、狗仔和自媒体从业者瞬间都开始奋力向前挤,互相推推攘攘着,只为了赶快拍下这个新鲜的一手大瓜。
原本肃穆的殡仪馆告别厅霎时变成了长枪短炮、“万箭齐发”的“新闻发布会”现场,场面渐渐变得滑稽起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想帮忙维持秩序,却被人从身后用力推了一把,撞上了前面一个大汉的后背。
黑色夹克衫里精心呵护的那支鲜花一下子被压扁,花瓣在他怀里变成了一个盛开的平面图形。
他轻叹了口气,还来不及整理那火红的花瓣,又一波“长江后浪推前浪”向他袭来,一不小心就脱了手。火红的花朵掉落在地,很快被不断踩上来的脚步践踏成泥碾作尘。
“喂,110吗?我要报案!地点是明阳山殡仪馆告别厅,女明星林夕尸体被盗。并且,可能还牵涉到十几年前的杀人碎尸案……”
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声报警。清脆的嗓音借着麦克风响彻整个灵堂。
是刚才那位名叫林千禧的校服少女。
她的话音一落地,空气再次安静得出奇,似乎整个明阳山都在等着有人给她一个回答。
“你好!接到报警,白沙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周湃,出警!”
周湃掏出衣兜里的警官证,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下,快步走向那出闹剧的中心——林夕的棺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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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坨:白沙方言,昵称,意同妹子、姑娘。
*你要哦该咯:白沙方言,当地人常见口头禅,意为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