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太阳强烈,水波温柔。
——海子《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贾自强从怀里掏出一个老式的黑色皮质钱包,将夹在钱包隔层里的一张小小照片取了出来。
那是一张黑白证件照,上面的姑娘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前方,粗粗的麻花辫充满了青春洋溢的蓬勃朝气。
证件照背面,是这首海子的诗。字迹像是用蓝色钢笔写下的,字体遒劲有力,很是眼熟。
那两行诗的末尾,落款是“爱你的:强。”
贾自强的指尖摩挲着照片中的女子,眼眶不由地湿润了。
“她是我的初恋,是我这辈子最爱也最对不住的女人。”
他哽咽了,思绪仿佛飘回了许久以前那个贫困山区的小小乡村,
“我和她是同一个村里同一个生产队的,两家人从小就给我们订了娃娃亲。
我从小就爱读书,一看书就入迷,队里的活计总是干不完,多亏了有她帮我。
她比我大一岁,总是以姐姐自居,不仅帮我干农活,还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生活,给我争取多点学习时间。
说来惭愧,要是没有她刘彩虹,就没有我贾自强的今天。
后来,恢复高考,我果然一举高中,考到了省城白沙市里的警校来读书。
她也跟着来了白沙。她说,都改革开放了,她也想到城里别来闯荡闯荡。
当时的我不懂,后来才知道,其实,她是为了来城里打工好供我读大学……”
贾自强说到这里,忽然难以自持,哽咽的声音无法继续娓娓道来。
周湃和吴迪默默地看着他,生怕一开口追问就会打断此刻的氛围。
只听贾自强抽泣着,继续说道,
“她为了给我赚生活费,去洗浴城里给人当了洗脚妹。
一开始我也不晓得洗脚妹是奏么子的,直到有天我想给她一个惊喜,自己忽然跑去她工作的地方,我才发现,什么洗浴城!根本就不是正经人呆的!
她、她为了……为了我……居然甘愿卖身……我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让自己的未婚妻……出卖自己来养我……”
贾自强说着,狠狠地往自己脸上抽了两个耳光。
手铐还戴在手上,被他震得呼呼作响。
“那一天,我就这么扇我自己!我足足扇了自己整整两百个耳刮子!直到我的两边脸都肿得不成样子,我才停手!
过了好几天,那个肿都莫消下去。正好周末她来我学校看我,我一个莫忍住,跟她大吵一架!
她哭着走了,然后,寄了一封信给我,说她已经没了清白,配不上我了,我们两个从小的婚约作废,从此,她放我自由。
我那时爱读海子的诗,曾经把诗写在照片后面送给她当情书。可是,这张照片,也被她附在信里,一起寄回来还给我了。
我把那封信撕了个粉碎,她的照片我却舍不得撕,就偷偷藏了起来,直到现在还留着。
然后,那天晚上,我又跑到洗浴城去找她,却亲眼看见她毒瘾发作。
我紧紧地抱着她,她在我怀里抖个不停,却一直咬牙坚持,说不能让坏人得逞。
我才晓得,她并非好逸恶劳用身体赚快钱,她原本真的只是奔着打工去的,没想到却被人注射了毒品,控制她卖淫。”
“是季闻天?”周湃敏锐地问道。
贾自强沉沉地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臂,将袖管子撸了起来,直到肩膀。
那里,一道深深的齿痕像一只丑陋的蠕虫,匍匐在他的肩头,时刻提醒着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自嘲地笑了笑,道,
“这就是她那天晚上咬出来的齿印。可惜的是,我还是没能帮她挺过这一关。
她最终还是低头认错,找季闻天拿了药。我没有办法,当时想的只是让她不要那么痛苦。
于是,我自告奋勇也去见了季闻天,我跟他谈。我是警校的学生,毕业后就是一名正式的警察了。如果他愿意放过彩虹,以后我愿意给他做内线。
季闻天和我一样,也还年轻,在白沙市虽有恶名,其实却没什么真正的背景,全靠好勇斗狠打出了在这块的名声。
他果然点头答应了我,后来,还让彩虹当上了晴天洗浴城的老板娘,再也不用亲自受女人的苦辱了……”
“从此你就一步错、步步错,直到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周湃接句道。
他看了眼机场高速边均匀分布却显得十分单调的行道树,不屑地冷笑道,
“你不要再为自己的弥天大罪找借口了!如果你觉得自己一开始没得选,那么,后来,你怎么解释?你都已经那么位高权重了,可曾想过回头是岸啊?”
贾自强垂下了眼帘,却无半分悔悟之意,他的语气反而更像是一个死士,
“我早就回不了头了……我也晓得早晚会有今天……彩虹已经走了,我……我在这个世上,也没有别的念想了……”
说完,他猝不及防地猛然拉开车门,敏捷地朝车子外跳了出去。
“停车!”周湃和吴迪同时发出惊叫。
警车迅速靠右,在应急车道猝然停下。
周湃和吴迪分别从车的两侧跳下车来,却同时看见,一辆大卡车直直地朝滚落在地的贾自强撞了过去。
“停下!停车啊!”他们两人同时挥舞着手臂大声疾呼道,“警察!叫你停车!听到没?”
卡车明显超重载货,吨位太大根本来不及急刹车,前轮才将贾自强撞倒在地,滚滚的后轮已从他的身体上碾压过去。
卡车司机反应过来靠边停车时,那人已经被碾碎成一滩模糊的血肉……
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但是,却再也无法亲手将他绳之以法了!
周湃不由地扼腕叹息。
处理好贾自强的事,在回警局的路上,周湃的心沉甸甸的,就像刚吃下一个生锈的秤砣,直烧心。
他忽然想到了父亲曾经留下的那个踪迹成迷的遗书。
自己一定要找到它!现在贾自强死了,死无对证,就更加要找出它来了!
他努力回想着杨胖子在他病床前说过的话,“最脏最藏污纳垢的地方也许最安全。”
会是什么地方呢?周湃想了又想,父亲这么说,一定是在暗示杨胖子。
那么,这个地方一定是他和杨胖子曾经去过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最脏最能藏污纳垢呢?
周湃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杨胖子的手机号,
“喂,老杨,是我!你上次跟我说的,我爸当年留下的话,你还记得啵?
我问你咯,我爸在出事前,有没有带你克过哪些地方?你慢慢想,最好是你和他一起克过的每个地方都能想出来!”
“也莫得么子特别的地方呀,一般就是一起喝喝小酒,我作为线人给他提供点情报。要么就在下河街的夜宵摊,要么就在南门口的早餐店里,都挺正常的呀。”
电话那头的杨胖子拍了拍头,努力地回想道。
“你再好好想想看,不着急,还有么有别的么子地方?也许你们有克过么子不是呷饭碰头的场所咧?”
周湃焦急地提示道。记不记得起来,真的就只能看杨胖子的了。
“哦!我想起来哩!是有一个地方,不是我平时和他约定的碰头地点!”
杨胖子一拍脑袋,激动地大叫起来,“是老化工厂宿舍大院!”
“我晓得哩!谢谢你,老杨!”周湃心中顿时明了了。
那个时候,化工厂刚刚发生了大爆炸。
周湃在翻看父亲的日记时就发现,父亲对孙大头他们那些下岗工人的死,很是自责,总觉得自己应该早点发现苗头,好好劝解着点。
在爆炸发生之后,也经常往化工厂宿舍大院跑,尽力为那些受害者家属帮忙,提供一些他力所能及的救助。
周湃的脑海中顿时灵光一现——原来,父亲那句话是这么个意思!
敢问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地方比公共厕所还更脏更藏污纳垢?
“吴支,我们可以拐去老化工厂宿舍大院吗?那里应该还有证据!”
周湃将心中想法向吴迪说了,马上一起驱车赶往目的地。
老化工厂宿舍大院在白沙新城的高楼大厦包围之下,显得格外破旧不堪。
院墙上早已写了一个个大大的“拆”字。当年能搬走的人早就搬走乔迁了,只剩下一些一贫如洗的老弱妇孺,守着当年计划经济留下的破旧院落,不肯搬走。
也不知当年大院里的公厕还在不在?周湃的心中捏了把汗。
“周队!你怎么来了?”何小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忽然冒了出来,满脸谄媚地笑道,“周队今天大驾光临,我们大院顿时蓬荜生辉啊!”
“你少来!”周湃在他头上敲了个栗子,毫不客气道,“你们院子的公厕在哪?快带我去!”
何小贱一脸的云里雾里,莫非堂堂周队大驾光临只是来借用他们那破旧不堪臭气熏天的厕所?
他一脸讪笑着,将周湃带到了角落里被推倒了半边墙的公厕,捂着鼻子指道,“就是这儿了!”
周湃马上像一支离弦之箭一般,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他……尿急吗?”何小贱小心翼翼地问吴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