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过往
楚湘之2024-11-09 09:073,083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

  死而不可复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汤显祖

   

  那一年,周湃才22岁,正在东海政法学院念大四。

  那天的前一晚,周湃接到林夕的传呼。她留言说,要和经纪人一起回一趟白沙见客户。

  当他打电话到她公司,才听说他们傍晚就已经坐飞机走了。他只好拨通了她经纪人的大哥大号码。

  林夕当时的经纪人,就是现在的王哲。那时,他还不叫王哲,叫王大强。

  王大强很晚才给周湃回电话,他警告周湃不要再骚扰他们的安排,还说,林夕因为他,已经婉拒了很多大客户金主抛来的橄榄枝。原本有几个好资源准备给她的,都是他们好不容易才谈下来的,却因为林夕的清高,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跑了。

  因此,他们公司高层对她很不满意,说她一个小小新人,才刚刚窜红,居然斗胆向公司表示,她有男朋友了,所以不能陪那些金主客户,否则就对不起她男朋友。

  总之,她现在已经被东海娱乐公司的高层雪藏了。这趟经纪人带她回白沙,说是去洽谈商务合作,其实是带她化缘去的。

  她的当务之急就是让公司看到她的商业价值,她必须为公司带来某种程度上的经济收益。否则,要么被雪藏到底,再难翻身;要么自行解约走人,但要面临巨额赔偿,不是他们这些大学生小年轻能经受得起的。

  “林夕对你还真够意思!她的演艺事业虽然才刚刚起步,但她现在的身份已经是明星了,而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素人而已。你如果识相点,还是别拖累她了吧!偶像明星禁止恋爱,这点圈内规矩,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吧?”

  王大强那副居高临下地教育小年轻的酸刻语调一直回荡在周湃的脑海中,令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他连夜买了火车票,坐了一晚上绿皮火车的硬座,也从东海赶回了白沙。

  当他一路疾奔到林夕家楼下,看着那盏熟悉的白炽灯再度亮起时,周湃的心中终于踏实了些。他迈开步子,三下五除二就跨上了三楼台阶,急匆匆地敲响了林夕家的门。来开门的却不是林夕,而是林夕的母亲李明艳。

  “李阿姨,我回来啦,小夕在屋里吗?”

  他熟络地进了屋,轻巧地带上来房门,然后脱下那双泛黄的白色球鞋,拿起一双蓝色拖鞋套在脚上,就要往里踱步,却被李明艳给拦住了。

  “小夕莫在屋咧。以后你莫再来找她,我们屋里,你以后也莫再来了。”李明艳板着一张脸,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

  “李阿姨!我是小湃啊,您今天何事该咯?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血压又高了?喏,我专门给您从东海带了进口药回来嘞,这个可是我勤工学期攒了两个月的钱才买到的呢。”

  周湃拉开书包拉链,兴冲冲地从里面掏出一盒全是英文字的药,向李明艳递了过来。

  李明艳却将那盒药一把推开,“谢谢,我莫要你的嘞。我们安排小夕相亲克哩!对方是白沙首富的崽,闻天集团的季公子,你晓得吧?我再感一遍,以后我们屋里都不欢迎你,你莫再来了。”

  李明艳把大门敞着,站在门口,做了个逐客令的手势。

  周湃像被人陡然淋了一大盆冷水,心中的火焰瞬间熄灭了。他捏紧了手中的药盒,声音微微发抖着,“为么子?”

  “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么子?我们全家是怎么对你的?这十几年来,我和老林早就把你当作我们的亲生儿子了,小夕也一直把你当她的亲哥哥看!你又是怎么回报我们的?我还没寻你兴师问罪呢!全世界那么多女孩子你不要,你非得看上自己的妹妹?你现在这个样子真让我觉得恶心!”

  她突然发了飙,激动起来说话一声比一声调门高。

  周湃很想解释、辩驳,更想大声告诉她,他是真的爱林夕,林夕也同样深深地爱着他。但是,面对李明艳,他这些话只能如鲠在喉,半个字都吐露不出来。

  眼前这个人,是从他十岁开始,就无私地照顾他、养育他长大的恩人。他们教工大院里的人都说,小周湃还是有福气的,虽然亲娘走得早,但是他遇到了李明艳这个远近闻名的热心肠。

  还有人说,小周湃和林夕一家三口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说他越大越像林夕的父亲林一鸣了,有时候,他那个小大人模样,举手投足之间,活脱脱就是个“小林一鸣”。

  少年周湃自己心中清楚,其实是他总在下意识地模仿林夕的父亲——林一鸣才是他理想中父亲该有的样子:

  他会下班后抽空拐去菜市场带一只新鲜的鱼回家;他会记得林夕爱吃臭豆腐而周湃连香菜的味道都闻不了;他会在他俩做作业时,安静地守在书桌的另一侧看书;他还会温和耐心地给他俩讲解错题。

  这一切都让小周湃无比羡慕林夕能有一个这么好的父亲,也让他的脑海中第一次出现了人生中榜样的雏形——不管自己长大之后什么样、做什么,总之要做林一鸣这样的人就对了!

  而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周彪,急性子、暴脾气,整天跟什么三教九流、江湖草莽都能混在一起,还总是不着家,父子俩难得凑一块儿也无话可说。

  想到此,周湃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深知李明艳今天这口恶气是非出不可了,就算他周湃欠他们家的,他确实一直都欠林夕一家的恩情无以为报。

  于是,他只好百口莫辩地任她指着他的鼻子继续破口大骂道,

  “当年要不是看你可怜,那么小就没了娘,你伢老子*也经常莫管你,家里连口热饭都呷不上,我才天天叫你来我们家呷饭*、写作业的。莫想到我把你当自己儿子养了这么多年,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来!是我当年瞎了眼才引狼入室!你不怕人家说闲话,我们还怕呢!我们家小夕是女孩子,没什么比她的名节更重要!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滚!“

  话音还没落地,林夕家的大门已被她重重摔上了。

  周湃垂头丧气地下了楼,回到位于她家楼下的自己家中,一个人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愁绪像大海一般将他淹没。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吗?一开始,他就知道他和林夕在一起可能会遭到她父母的反对,却没想到他们的情绪会如此强烈!然而,他们却还是奋不顾身地走在了一起,哪怕飞蛾扑火。

  今天李明艳把话说得这么绝,想必是难以回头了。顿时,爱情和亲情在周湃心中激烈地打起仗来,纵使激荡千百回,仍难分出胜负。

  他踌躇着下了楼,到公用电话亭给林夕的BP机留言:

  【在老地方等你,不见不散。】

  他想,不如今晚就跟她把话说开吧。他俩总要一起面对这一切的。

  只要有她,他就有勇气,哪怕要与全世界为敌!哪怕生活的暴风雨在他身上已经碾压过好几回,哪怕他原本已快独立自主刚刚可以喘口气,但是,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面对!什么都不怕!

  胸中情绪激荡,手里却捉襟见肘。周湃翻了翻自己牛仔裤的兜,只有几张零钱了,买不起玫瑰,他要如何笨拙地将他的决心向她说出口?

  表达感情,从小就是他最不擅长的事。儿时他就不善言辞,长大了倒是越来越风趣幽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插科打诨的冷笑话,只是他伪装自己的保护色。

  他踢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在路上。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丛月季开得正艳。

  他轻轻摘下一支,准备送给她,然后来到教工大院一处墙根下,静静地等她的到来。

  这里,是他俩儿时玩耍的老地方。他想她会懂他的。

  偏偏那一天天公不作美,忽然之间就大雨倾盆。

  周湃不想放弃,他蹲在那个第一次遇见她的墙角处,将牛仔衣披在头顶上,把那支月季温柔地揽在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呵护住它,为它抵挡着外面的疾风骤雨。

  雨越下越大,再到后来,渐渐变小,直到雨都停了,周湃仍然没能等来她的身影。他固执地不愿离去。他相信她一定会来的。

  他一个人蜷缩在雨后泥泞的角落里,直到东方的天边又一点点变红了,她还是没有出现。

  一丝丝的曙光穿过云层照射在周湃年轻的面庞上,却驱不散当时他心中的阴霾:

  他想,也许这就是她的答案吧。不然,哪怕她再忙,至少也会给他的BP机发个传呼过来吧!可是,就连一句传呼留言都没有。

  她终究还是选择和她的父母站在一起,终究还是要放弃他,放弃这段离经叛道、不被看好的感情!

  是啊!原本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原本那个一家三口之家中,就没有他周湃的位置啊!

  一切都是他奢求了,是他唐突了,是他高攀不起了!

  他将那支月季插在墙根下的泥土里,失望地离开了白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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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伢老子:白沙方言,父亲、爸爸。

  *呷饭:白沙方言,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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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她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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