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像一只被人蒙在鼓里的怪兽,怪诞的身体止不住地蠢蠢欲动,却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又给扇了回去。
三天前,周湃从阳明山林夕的葬礼现场回到局里,已是正午。
他脱下便装,换上警服,习惯性地伸手往自己脱下的衣兜里掏烟,却只摸出来两片残留的花瓣。
枯萎的火红,像一抹似曾相识的血色,从他的指尖飘落。
“哟!哪来的花瓣?让我看看!这居然是……玫瑰花!!啊!老大!你有情况了呀!谁呀?”
曲畅不知何时冒了出来,蹲在地上,捡起两片残花,叫道。
她以一种“老槐树也有春天”的惊讶表情,笑眯眯地望着周湃,只差把“有瓜”这两个字印在她的大脑门上了。
周湃白了一眼地上蹲着的人,一脸无语:“不是玫瑰咧,这是月季好吧?”
“啊?”曲畅不解地摸了摸后脑勺,薅了一下自己的马尾,“哦。”
“让你去找死者家属,怎么样了?”周湃终于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包被压扁的软“白沙”,撕破纸质包装盒,抠出里面最后一支烟,问道。
曲畅立马从自己包里掏出两盒崭新的软“白沙”,麻溜儿地往周湃面前一放,“必须去了呀!这个孝敬您老的,顺路、顺路。嘻嘻……”
“收起来,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你想贿赂你师父啊?别以为这样我就不让你出外勤了!没门!”
周湃将曲畅递给他的两包烟推开,掸了掸指尖的烟灰,似笑非笑地拒绝道。
这个小丫头片子,自从七天前让她跟着一起出了趟现场,她回来后一直软磨硬泡地想让周湃答应她,以后不必负责侦办凶杀案。
曲畅仍不放弃,斗胆继续说道,“哎哟,老大,上次您带我去了林夕死亡现场后,那股子血腥味儿就跟阴魂不散似的,这都七天了,还一直缠着我。我现在一看到肉就想吐,吃什么都没胃口。”
“哦?你不是自称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的大胃王吗?也有你小曲食不甘味的时候?那蛮好的,以后更要多出出现场,为我们单位食堂节省点饭菜,就当是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贡献了。对了,要不要我让老王给你脱敏治疗下?法医也是医生嘛,去他那儿看多了你就耐受了。”
周湃笑着打趣道。
”啊……这……“曲畅一时无语凝噎了,“我还是好好地跟着您老人家吧!虽然我不怎么行……”
”哪个敢说你不行?妹坨啊,别人怎么评价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千万别小看了你自己。加油,我周湃的徒弟那都不是盖的!“周湃看着愣神的曲畅,拍了拍的肩膀,鼓励道。
曲畅这一批新入职的警员刚分配来时,其他队都抢着要男生,而她,是唯一一名女警。
自打进入警校开始,她就开始感觉到性别不同带来的巨大差异。无论她如何努力,她始终在体能、格斗上都与同期的男同学之间,差一大截。更甭提她最怕的尸检、解剖课了。
父母也经常跟她说,你一个女孩子,去警局里最好是找找机关文职的事情做,再不济哪怕放下去到基层当个户籍警也是可以的,最怕的就是去干交警和刑警——交警整天风吹日晒雨淋的,女的去干太辛苦;刑警整天打打杀杀的,太危险,况且刑警整天不着家、不好找对象,女孩子总归是要结婚生孩子照顾家庭的嘛。
然而,她却报了刑警的岗位。可惜的是,她怀着对刑侦事业的满腔热情来报到之后,却发现,这里并没人想要她。人家都说,你一个女同志,能打得过匪徒吗?出警时万一遇到危险了,我们还得来救你。只有周湃例外。于是,曲畅就被塞到了他带领的刑侦支队一大队。
其实,曲畅一直很好奇,周湃对她到底是真的欢迎、真的没有性别歧视和偏见?还是只当她是个为领导分忧的政治任务来解决。
直到今天,他这句鼓励一出口,曲畅才完全打消了之前的顾虑,激动地热泪盈眶。
她抿了抿嘴,抬起头来,大声应了一句:”好的!师父!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久违的阳光终于出现在她脸上,她重拾自信,立马言归正传,汇报起来,
”师父,林夕的父母我们已经登门拜访过了。刚才葬礼上一闹,她母亲血压飙升,心脏有点受不住了,一直在大哭。我们不好让她多说话,以免她情绪更激动。她父亲倒是挺配合的。有跟他确认过,林夕生前确实有严重的抑郁症,常年需要服用精神类药物。
在此之前,林夕就曾出现过几次轻生的倾向,有一次还是他亲眼目睹的,女儿酒后躲在卫生间里割手腕自残。他说他也很心痛,当时就连夜悄悄送到医院去给她包扎了。但是,从那之后,女儿就很少回家,与他俩也不再亲近。他们都很担心,但是没办法。他说女儿工作忙,还是个大明星,她有她自己的一片天地,作为父母,也不好干涉太多,却没想到如今人都没了,还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唉……”
“他刚才提到的林夕那次轻生,是什么时候的事?”周湃单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皱了皱眉,问道。
“有,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这是当时的病历。我帮他们一起翻箱倒柜地找了老半天呢。”曲畅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老式的牛皮纸封面病历,递到周湃手中。
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私立小医院,病历的封面上写着“2000年”。
“是林千禧出生那年?林千禧、千禧年、2000年……原来如此。”周湃又咂摸了一下下巴,喃喃自语道。
“老大,你的意思是,林夕产后抑郁?从生完孩子到现在,她抑郁了十五年从未好转过?这也太耸人听闻了吧!天呐,当女人也太惨了吧!我以后可不要生孩子。”曲畅捂脸,惊讶地发出了一声感慨。
“想什么呢你?还问出了什么,接着说。”周湃示意她继续。
“林夕父亲说,正因为亲眼目睹过她轻生,所以女儿的死,他并没有多想。他还说,之前听女儿的经纪人王哲先生也数次提起,林夕发病起来会自残甚至自杀。因此,这次的事,王哲先生提议以自杀结案,他也就没再深究了。
他还说,经纪人王哲先生就这件事与他商量过,考虑到林夕是个公众人物,并且荧幕形象一直都比较正面,不想让她人走了还一直被人作为谈资,引发一些不必要的联想。
王哲先生表示,他们公司会做好媒体公关,对外都统一口径声称女明星林夕突发疾病死亡。王哲先生还承诺他,身为林夕多年好友与事业上最好的搭档,他会妥善料理好林夕的后事,并负责与此有关的一切开销及善后事宜。请他们二老放心。“
周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心中暗自感叹:
林夕的父亲之所以愿意听王哲的提议,不单单是考虑到女儿是个明星、是个公众人物才不愿张扬,这么简单吧?他自己也是个公众人物。身为白沙市政坛目前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他林副市长是不是也怕舆论对他在官场上造成什么不利影响?
“老大,我还有个发现,不知当讲不当讲呐?”曲畅因紧张而变了调的声音打破了周湃的沉思。
看周湃微微点了点头,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
”我说了你可别骂我啊!老大,你跟那个女明星林夕是不是旧相识?额……我听她母亲在念叨你的名字,说怎么不是你去他们家问话?她还说……
还说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当初他们同意了你跟她女儿的事,也许现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临走之前,她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代他们向您表示歉意,拜托您一定多费点心,早点找到他们女儿的下落,还他们一个公道。“
周湃的心蓦然一沉,指尖不不小心又触到了曲畅刚从地上捡起来的花瓣。
他捻起两片残花来,低头看了一眼,意识又回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个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