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绿灯路口,挂在后视镜上的奶黄色星星木头挂件微微晃动。
沐野盯着前方,目光坚定的像是要英勇就义。
上车前,姜白月站在路边给意达打电话,问自己能不能开她的车。
“我之前还没正式上过路……”
“我晚上在店里等你,有驾照你就直接开呗,不是还有沐野陪你吗?好好练,以后进货的事就交给你了。”意达说完,在电话里大笑,“反正去年的车险,我是正常续上了。”
手机开着公放,姜白月看到沐野的嘴角在抽动。
今天上午,姜玲玲带着轩轩去BAY做午饭,饭和菜都煮得太多,意达给沐野打电话,让他来店里吃饭。
吃到一半,姜玲玲接到了邻居的电话,这才知道史杉不声不响地带着电视台杀去了她父母家。她急着打车走,可K大今天不知道有什么活动,打车平台显示网约车运力紧张。
最后,是沐野开着意达的小面包车把她送了过去。
姜白月离开父母家不久,姜玲玲打来电话问她去哪了,她以为大姐需要用车。
“我刚才没找到你,不放心才给你打电话的。你回去好好休息,不用管我。这里的事情还需要收个尾。”
红灯变绿,姜白月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刚上车的时候,她很害怕。
真实的路况和驾校的场地完全不同,要是按照驾校那种全程不超过20码的开法,她不仅能收到来自其他司机的鄙视,交警同志大概也会很快送来亲切的问候。
开车这事完全是姜白月的临时起意,她心情糟糕的时候,就会萌生一些平时不会有的想法。
比如之前,她去意达家收拾艾艾的东西,从来不和人吵架的她,把当时还不认识的沐野骂了一顿。她后来细想,其实沐野当时说的也没错,她在那个当下愤怒,只是因为她想愤怒。
不过,姜白月的“离经叛道”通常维持不了多久,理性会很快占据上风。
所以这次,刚拉上安全带,她已经在心里骂自己离谱——今天适合新手上路吗?好歹该找一个教练再多练几次吧?或者,起码再看两遍交规?
还好,沐野给她找了一条没有车不太多的路。她练了半个小时,终于放松下来,确信开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开得挺好的嘛。”沐野松开扶手。
“那你刚才还那么紧张。”
“谁让你一上车就问我哪边是油门……”
“我这也是没有经验,”姜白月耸耸肩,“对了,之前几年你们傅老板不是对员工挺大方的吗?你住的离公司那么远,没想过买车吗?”
从车里看出去,雨停了,天空灰扑扑的。沐野按下车窗,潮湿温凉的风吹进车里,有股淡淡的青草味。
“从来没有。”
他的语气肯定到让姜白月忍不住问“为什么”。
他想了一会,“我有时候感觉,花很多钱买一件东西的潜台词是,‘哦,我要在这里长久地生活下去了’。”
又是一个红绿灯路口,姜白月缓缓踩下刹车。
“你呢?”沐野问她,“打算买车了?”
明明只是买不买车的问题,她却突然有点恼火。
“姜白月?”
她反应过来,笑了笑,看着红绿灯,“直行灯虽然是红灯,但不影响右拐是不是?”
沐野点头,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问:“刚才在你父母家,一切还算顺利吗?”
“比八点档还精彩,关键是,这个节目真的要在八点档播出。”
“那我去锁定一下吧,”沐野笑了着说完,又马上道歉,“对不起,我不该笑。”
“反正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笑一笑是对的。”她看了他一眼,“好饿啊,去吃饭吧,中午都没有吃好。”
四点半,不早不晚。
附近新开了一间东南亚汤粉小店,两个人一拍即合,今天过得太重口味了,确实需要一些酸酸的食物开胃。
店铺很小,开放式的厨房占用了四分之一的空间。还没到饭点,五张双人小桌都没坐满,厨房边的吧台也有位置。
他们点了头等舱火车头汤河粉,又从畅销榜里挑了街边炸肠和话梅小番茄。
餐桌上方,顶灯对着沐野,暖黄色的灯耿直的洒在他身上,姜白月这才看见他刘海里藏了一块结痂的擦伤。
她伸出手,手指碰到他的头发,又缩回去,“受伤了?”
沐野看着她,怔了一下。
姜白月指着自己的额头,“我是说,这里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碰的。”他抖了抖刘海,并不在意的样子。
今天姜白月看见史杉,他的脸颊上也有一块类似的擦伤。
她盯着那块已经变黑的伤口,皱了皱眉毛。
沐野又说:“真的没事。”
姜白月低下头,握着茶杯,没有说话。
他撑着下巴,微微侧头,身体前倾,突然向她凑近,低声问:“姜白月,你是在担心我吗?”
她抬起头,和他的目光相遇,湿润的、探寻的、柔软的目光。
她的心毫无预警地用力跳了一拍。
“是抱歉。”她转头看向窗外。
老板娘端来话梅小番茄,“两位尝尝,这是我们自己小农场里的有机番茄,很新鲜的。”
玻璃高脚小盏里码着小山似的话梅和小番茄,咖色的话梅,红色的番茄,间或明黄的柠檬片堆在一起,搭配顶上小小的一瓣嫩绿色薄荷叶,像打翻的颜料盘。
小番茄是去了皮的,轻轻压在上颚,不光滑却很柔软的感觉,和这道菜一样可爱。话梅和柠檬加入了番茄酸味的队伍,好在有冰糖水调和,大家才和和美美地组成了一道甜蜜小食。
“我小时候种过西红柿,”沐野好像不太擅长吃酸,眼睛了眯成一条缝,“第一次种出可以吃的东西,有种以后都不会被饿死的感觉。”
姜白月笑了,“我妹妹以前也种过,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喜欢种这些小花小草。”
姑姑一度对此非常不理解,看上去不像喜欢种花弄草的姜艾艾,怎么会喜欢种植呢?
“她喜欢吃西红柿,喜欢到有一天决定自己去种。结果折腾了几个月,一颗果子也没有结出来。我笑她浪费时间,但是她说,种子没发芽之前,她想的也和我一样——这株苗到底能结几个番茄?她的付出会有回报吗?可是看到小树苗长起来,她觉得有没有结果已经不重要了,这株苗还活着就可以。”
沐野点点头,没有问更多。
老板娘适时奉上了圆滚滚的炸肠,肠衣酥脆,包裹在其中的肉馅鲜美弹牙,搭配着泰式甜辣酱,蒜、酸、甜和微辣,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太过油腻,是非常合适的餐前小点。
怎么形容呢?就是吃起来,非常有聊天的欲望。
沐野夹起一颗炸肠,“刚才在车里,我问你会不会买车,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不说话,就是不想回答。”
“嗯,还有呢?”
姜白月咬牙,心想这人还真是执着,“还有,不买车的理由和你一样。”
“一直都一样?”
“准确的说,是之前和你一样。现在,说不准曼诺什么时候就把我裁了,那就更没有必要买车了。”
姜白月说完,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想了半天,自己先愣住了。
之前,她千算万算,想的是要和赵松阳结婚。今天随口一说,心里话却是:哪怕自己真的和赵松阳结婚了,有了想象中的家,她其实依然没有安顿下来的想法。
或许,史杉说得没错,爱对她来说,是负担。结婚,只是为了生存。
姜白月有些沮丧,抬起头问他:“不愿意告诉自己‘就在这生活下去’,是因为害怕吗?”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摇了摇头,“决定把自己安顿下来,就是要把自己交给未来的时刻。可是未来明明不值得信任,幸福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爱有尽头,一次吵架,一场意外,一切就都结束了。”
“只有不断地向前走。”他说。
“不,是只有不断地躲开。”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在这个看清自己,因此略感绝望的时候,两碗河粉被送到了他们的桌上。
“请慢用哦。”老板娘笑眯眯地微微鞠躬。
牛骨汤的鲜香,夹杂着九层塔和香茅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爽脆的豆芽、鲜红的小米辣和薄薄的青柠依次在碗里排开,第一口汤,顺着舌尖、舌根一路滑下,沁润心脾。
两个人拿起筷子,开始专心致志地吃饭,哪怕天要塌了,此刻最重要的依旧是眼前的这碗米粉。
他们没再多聊什么,直到走出饭店。
初夏,五点半,天还亮着,等姜白月把车开到小区,天终于变成了灰蓝色。
停车,熄火,她侧身准备取掉安全带。
他突然喊她,“姜白月。”
“嗯?”
后视镜上的那颗奶黄色木头星星在他们之间摇摆,她和他的距离很近,近到可以看到微微颤动的睫毛。
“下个礼拜,我决定买辆车。”
姜白月愣了一下,挥了挥手,笑着说:“行了,别开玩笑了,你买了我也没提成。”
“我没开玩笑。”
“为什么?”
他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失去了幸福,和没有感受过,究竟哪个更痛苦?”
姜白月握着方向盘看向车外,这个时候,正是吃完晚饭适合遛弯的时候,路上的人都走得不急不忙。
时间在这一刻,因为这一点闲散,凝固成了永恒。
“所以你有答案了吗?”她问。
“嗯。”
“是什么?”
“是现在。现在,我好想再和你漫无目的的过一个下午,开车也好,不开也好,下雨也好,不下雨也好,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明天也好,明年也好。”
她松开方向盘,不安了一天的心平静下来,“明年也好?”
“明年也好,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都好。”
她很想笑,但忍住了,眨了眨眼,“所以,在那之前呢?”
“白月,我们要好好地吃每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