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炒菜的味道,准确说,是蒜被热油激过,在空气里留下了一股呛味。
窗外阴沉沉的,莹白色的圆盘顶灯照得整间屋子一览无余,灰色的瓷砖、淡黄色的壁橱,每个角落都是藏不住的陈旧。
只有白墙上挂着的中国结鲜艳的格格不入,中国结后有本万年历,关于今天——宜:进人口 纳采 安床;忌:嫁娶 出行 安葬 做梁。
史杉看见姜玲玲,“扑通”一声跪下,两眼紧闭,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姜白月抿了抿嘴,不知道瓷砖和水泥地比,哪个砸膝盖会比较疼?
但愿是瓷砖。
场面混乱到热烈,可以预感,姜家的这场高潮迭起的闹剧,搞不好会被剪成上下两期在黄金时段播放。
“玲玲,你终于来了,我错了,你跟我回去吧!”史杉扒开试图扶他站起来的手,一边哭一边跪着走向姜玲玲。
姜玲玲向后退了几步,直到姜白月伸手扶在她的后背上,她才站定,转头看姜白月,“他刚才有没有欺负你?肯定有吧?”
姜白月冲大姐笑了一下,“还行。”
姜玲玲看着趴在地上的男人,厌弃地皱眉,“你这趟来,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直接带着电视台来爸妈这里,本来就没想要好好谈吧?”
调解员大姐摆手,“姜大姐你误会了,你老公当着我们的面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呢。”
史杉在姜父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挥手打断,“本来是准备好好谈的,看到姜白月我就火大,闹成这样都怪她!”
“怪她?你搞笑吧!是她让你在这又哭又跪、丢人现眼的吗?还有,你刚才就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欺负我妹妹了,是吧?”姜玲玲说完转头看姜母,姜母低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调解员大姐可能实在想不通这对夫妻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个二个不急着解决自己的问题,反倒在为别人吵架,“姜大姐,咱们要不还是聊聊你和史大哥的事吧?妹妹的事情一会再说。”
“我妹妹不能白受委屈。”她扬了下头,拉住姜白月的手,“一直忍忍忍,然后被欺负,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
一直在嗑瓜子的奶奶突然举手,“小姐,那位小姐刚才骂他是死垃圾。”
调解员大姐一脸懵的看着火上浇油的奶奶,问姜父:“这这……这又是哪位啊?邻居吗?”
没人顾得上回答她。
“我妹妹骂得好,就是骂得还不够!”
史杉抓到把柄似的,指着姜玲玲,“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我俩结婚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和姜白月关系这么好过,这么多年你们联系过几次?怎么突然俩人就穿一条裤子了?就是姜白月把你喊来的吧?”
“还真不是,你闹这么一大场,当左右邻居都聋了吗?”
姜父腿一软,靠在墙上扶额。
“我儿子呢?”史杉终于想起了轩轩。
“跟你没有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那是我儿子,就算离了婚我还有探视权。”
姜玲玲冷笑,“是啊,我们要谈的也就剩这一件事了。”
第一个站出来反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婚的人,既不是渴望女儿婚姻美满的姜母,也不是带着工作任务的调解员大姐,反倒是当了一辈子甩手掌柜的姜父。
他背着手,拿出一家之主的样子,“小史刚刚不是还说求你回去了吗?你干嘛就非得说什么……离婚?”他瞟了眼紧闭的大门,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好像最后两个字是烫嘴的咒语。
姜玲玲揉了揉额头,脸上是被背刺的委屈和痛苦,“为什么?我的婚姻破裂了,需要向你解释什么?”
“你这孩子……”
“好好好,都别激动,姜爸爸的意思是,你们两口子可能还是欠缺沟通。”调解员大姐终于找到了题眼,清了清嗓子,“史大哥,你动手是绝对不对的,这多伤人心啊。姜大姐,你没来之前我们都在批评他。”
姜玲玲毅然决然地表示她和史杉已经错过了可以沟通的时间,失去了谈下去的必要,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离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调解员大姐搬出孩子,说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他们要是分开了,经济上和情感上对孩子都是打击。
“我和他爸爸继续生活在一起,对他来讲才是真正的打击。这段婚姻,他有错,我也有错,所以我已经不想再为婚姻里的自己讨个公道了,我只求速离,净身出户也要速离。”
她一席话说完,姜母眉头紧锁,姜父一巴掌拍在饭桌上,不知道是“净身出户”,还是“速离”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勃然大怒,指着姜玲玲,手指气得上下摆动,紧接着又移动到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姜白月身上,“看看你们闹的,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让我们安生。”
史杉冷笑,“不离,我坚决不离,你跟爸妈说,过不下去是谁的原因?你把你在外面借钱给小白脸的事都说说。”
“什么?”还在暴怒的姜父趔趄了一下,摸着心脏,差点摔在地上。
姜白月看到姜玲玲脸色一白,像被戳中了痛处。
姜玲玲对她坦白过这件事的始末,姜玲玲是和姜母性格很像,她们都是极勤恳务实的女人,做好了为家庭牺牲一切的准备。与其说姜玲玲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年轻男人,决定把自己的私房钱借了出去,不如说,她只是受够了没有回报的单方面牺牲,报复也好,放纵也好,失控也好,最终狼狈的还是她自己。
不公平。
姜白月拍了拍她的背,看着站在道德高地上的史杉,“要这么说,你婚内对妻子冷暴力、热暴力,还在外面包养情人,凭什么这些事可以轻飘飘的被一句带过?我如果不是把门砸开,你那天是准备好好打她一顿的吧?”
“没你说话的份!”史杉挥了挥拳头。
调解员挡在两人中间,“小妹,要不你先别说话,咱们让他俩先撒撒气,说开了就好了。姜大姐,咱们都好好说话,我们也一直在批评你丈夫。”
摄像大哥游走在这混乱的场景里,把镜头对准了姜玲玲,她沉默了几秒,“如果我妹妹那天没去找我,我原本是想去死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姜母愣愣地看着大女儿,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调解员拉住她的手,“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你还有小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孩子太可怜了。”
“你打我女儿!”姜母惊醒了一样,猛地扑向史杉,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你怎么能打她?”
姜父“哎呀”了一声,想要把妻子拉过来,“你就别添乱了。”
“我添什么乱?”姜母推开丈夫,“你这个老糊涂,玲玲说她都活不了了呀。”说完,姜母哭了。
一直笑眯眯的奶奶,突然扔掉了手里的瓜子,两只胳膊伸直,盯着史杉,踉踉跄跄的走过去要掐他,被摄像大哥拦住,“老人家你要干嘛?”
“姜大林,我咒你永世不得超生!我要打死你!”
调解员大姐一边拉架,一边问姜白月,姜大林又是谁?
姜白月按住奶奶的肩膀,“是她死了快四十年的丈夫。”
调解员和节目组随行的律师互换了下眼神,终于决定放弃劝和,转而提出可以为他们起草离婚协议。
史杉依旧一口咬死不同意离婚,节目组决定把夫妻双方暂时分开。
调解员跟史杉在另一个房间里聊了十分钟,最终用姜玲玲提出的“净身出户”,撬动了他本来就松的嘴。
离吧,但钱,一分也别想带走。
律师趴在桌子上敲离婚协议,客厅终于安静下来,姜母握着姜玲玲的手,姜父在厨房抽烟,奶奶死死盯着史杉。
姜白月突然感到一种巨大却又来处不明的孤独,她想到姜艾艾已经不在了,想到过往错过的那些人和爱,时间从指缝流走,为自己挣扎、算计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难以言状的失落感排山倒海地向她压来,胃毫无预警的开始抽痛。
她不属于这里。她要保护自己。她要躲开所有人。
她想回家。
从高高大大的摄影师身后绕到门口,在邻居探询的目光里,姜白月下楼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着冲出了楼道口。
硕大的雨滴砸在头上,渗进发丝,凉凉的,她猛地站住,抬起头,以为会有更多雨落在脸上。
但没有。
一把红伞挡住了大雨。
“姜白月,下雨了。”沐野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但也有点想流眼泪。
不是委屈,也不是感动。
非要问为什么,好像只是因为,在这个无措和孤独的时刻里,有人给她撑了一把伞。
〝怎么了?”他问。
“走吧。”
“去哪?”
“去哪都好。”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进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