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有一次寒假,姜艾艾对姜白月说自己害怕过年。
那个时候她才上小学四年级。
姜艾艾的父母,也就是姜白月的三叔三婶,早年带着他们的大女儿在外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大年三十,大家一起在奶奶家吃完团圆饭,临走的时候,三叔会问艾艾,要不要跟他们回家住几天。
一开始,姜艾艾还兴高采烈的答应,没过几次,就说什么也不愿意了。
姑姑和奶奶问她为什么不想跟爸爸妈妈回家,她次次都假装听不见,什么也不说。
只有和她处境相同的姜白月能够理解妹妹的抗拒——没有人愿意一次次被接纳,又一次次被抛弃。
不过,今天的聚会,三叔不会再问艾艾要不要回家了。
今天是她的五七。
餐厅是本地的连锁品牌,专做宴会,价格公道。三叔三婶没什么朋友,只凑了一桌人。
以姜艾艾为由的聚会,除了她不在,其实和此前的所有的家庭聚会并没有什么区别。
舅爷爷坐在主位,奶奶坐在他旁边。
正式动筷子前,三叔举着酒杯站起来,“我替姜艾艾谢谢大家。”说完,仰头一饮而尽,眼睛微微泛红。
“可惜啊,艾艾还这么年轻。”
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
奶奶突然站起来,问:“艾艾呢?艾艾在哪?”
姑姑已经习惯了奶奶颠三倒四的说话方式,看着众人错愕的申请,按住老人的肩膀,让她坐下,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了。”
“时间过得真快,这都五七了。”姑父叹了口气,被妻子瞪了一眼。
“可不是嘛,一晃眼这么多天过去了。”三婶擦了擦眼泪,“她姐姐前两天也在家里抹眼泪。”
三婶说的明明是自己的大女儿,众人却不约而同的看向姜白月。
姜白月低着头喝酸辣汤,看不出表情,赵松阳替她接过话,“那当然了,兄弟姐妹们难过是肯定的,但哪比得上长辈们心痛啊。”
包厢里一时安静下来,服务员正好端来卡式炉和羊肉锅仔,舅爷爷趴在奶奶耳边,嘟嘟囔囔的问“艾艾的墓地买好了没?”
奶奶大概没听懂这话,茫然的看着他,又问:“艾艾呢?艾艾在哪?”
舅爷爷看着姑姑摇头,“糊涂了,你妈真的糊涂了。”
姑姑像找到了知音,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舅爷爷听着也心惊担颤的话,他摆摆手,转头问三叔,“小丫头的墓地你们想好了没?这规矩大得很,白事不办好,三年都不顺的。”
三婶看了眼身边没有结婚的大女儿,这是她当下最大的不顺之一,再等三年,大女儿就三十三岁了。
“都有什么规矩啊?”三叔皱着眉喝了口酒。
“艾艾呢?艾艾在哪?”
舅爷爷彻底明白妹妹的处境,说话也不再避着她,“没结婚的女孩,不能进祖坟,也不能竖碑,要是配个婚,倒是另说。”
“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也可怜,”三叔的脸红红的,筷子在空中扬了几下,“配婚要怎么弄?大舅,你得帮我们关心关心啊。”
“艾艾呢?艾艾在哪?”
“先不说这个,马寨你知道吗?老家刚盖好的公墓,听说也要小十万一个位置呢。”舅爷和三叔在空中碰杯,“现在的人,是活着也难受,死了也难受哦。”
“艾艾呢?艾艾在哪?”
“大舅,难受的只有活人呐。
“艾艾呢?艾艾在哪?””
第六遍了,连服务生都忍不住看了几眼坐在主位上的老人。
“妈,你这么想艾艾,要不要拿点钱给艾艾?”三婶半真半假的说。
“那不行。”姑姑斩钉截铁的替奶奶拒绝,“有些钱还是从自己口袋里出比较好,这个女儿已经够给你省钱的了。”
三婶的笑容僵在脸上,“大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认真算,你二女儿是我和老娘一起养大的,那个时候,你有你的难处,我们能理解。现在都这个情况了,还找老娘要钱,是什么意思?”
“大姐,我说要老太太的钱了吗?随口开个玩笑而已,更何况,你要骂一起骂,老二家不是这样吗?姜白月可以在老娘那养,姜艾艾怎么就不行?还不都是为了给你们老姜家传宗接代?就因为我没生出来儿子,现在又死了女儿?你们觉得我好欺负?”
“艾艾呢?艾艾在哪?”
姜母脸色一白,瞥了眼姜白月,“这……你话不能这么说吧?”
“那姜白月是你养大的?”
赵松阳靠在椅背上,看着这一大家子,心里百感交集,他不想看到女友被家人痛伤,但他也明白,正因如此,姜白月永远会是关系里那个等待被解救的人。
“艾艾的事情,我来办。”
一向沉默温顺的姜白月突然开口,平静的声音像一句魔咒,让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你说什么?”妈妈和三婶异口同声的问。
包厢的门被推开,三婶把火气撒到进来上菜的服务员身上,“五谷丰登是不是还没上?这个菜难道不是蒸一下就好了嘛?再不上就不要上了!”
她看着姜家老二一大家子,觉得自己要了一辈子强,都跟笑话似的。
“五谷丰登、五谷丰登……”她喃喃自语,眼神变得锐利,“正月十五那天在你奶奶家吃饭,我们也吃了五谷丰登,当时发生了什么?姜白月,你没有忘吧?你和姜艾艾出去吵架,还有你打她,我都听见了!艾艾几个小时以后就出了车祸,你敢说你一点责任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充大头。”
姜白月双手紧紧交握,身体微微发抖。
三叔安抚着妻子,责怪的看了眼自己的二哥。三婶再也忍不住,抱着大女儿放声大哭。
“艾艾呢?艾艾在哪?”
在奶奶一声一声质问和众人指责的目光里,姜白月感觉身体里破开了一个洞,痛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才可平息,她脸色发白,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包厢。
走出饭店时,赵松阳拉住了她的手,“有我呢,没关系。”
她苦笑了一下,身体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