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要出发去北京的那一天，意达、妈妈和姐姐送姜白月去高铁站，齐美桦对女儿说：“照顾好自己啊。”
过闸机时，姜白月知道她们在身后看着自己，却像收到警示的俄狄浦斯那样，不敢回头。
不过，“向前”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登上北上的高铁后，姜白月对过去的留念渐渐淡去。
未来，不管好坏，正向她徐徐展开。
姜白月之前在曼诺的工作，人际复杂，还需要隔三差五给男领导提供“你好厉害”的情绪价值，但对她而言，几年锻炼下来，工作内容起码是烂熟于心的，背靠曼诺这个行业里泰坦级别的企业，不需要花太多力气，也能收获不错的结果。
而陈璨的初创公司，一切都是崭新的，需要她不断地学习、尝试、琢磨，工资比在曼诺涨了30%，但需要付出的精力和时间同样是翻倍的。
如陈璨所说，公司员工全数女性。第一次员工大会上，她笑着向大家解释：“就当我在泄愤吧。”
姜白月的工作日充实而有规律，上班、健身、做饭、看书或者看剧。
到了周末，她会一个人出去闲逛，从地坛公园溜到国子监，再去附近的小店吃碗重庆小面。
十几年前，她来参加过英语演讲比赛，那是她第一次来北京，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这座城市好大，而她渺小的像一滴可以随时蒸发的水。
十几年后，她把过去那个胆怯的女孩搂在心里，心平气和地生活在这座城市，看见了人的不易，也看见了人的顽强。
姜白月喜欢站在地坛门口的天桥上给意达打电话，两个人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有一次，意达突然问她，“你还在生沐野的气吗？”
她说，早就不气了。
意达又问她为什么。
她回答得很诚实，“他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实话，但我把不属于他的错也丢给了他。如果还是不依不饶地生他的气，其实是不愿意放过自己，我不想这样。”
“既然如此，你和他现在还有联系吗？”
“话是没说过，但也算有联系吧。”
意达在电话那头一口一个“苍天”，“你俩怎么这么多花样？”
姜白月握着栏杆大笑，从口袋拿出一颗月饼，月饼表面莹润的色泽在橘红色的落日余晖里闪着光泽。她撕开包装，咬了一口，是她喜欢的红豆麻薯肉松馅的。
意达在电话那头追着问：“不说话怎么联系？靠意念啊？”
那倒不是。
中秋节前的周五，姜白月收到了一个包裹。
前台堆了不少PR礼盒快递，在快递员的帮助下，她把快递都搬回了办公室，打算把快递拆掉，给团队里另外两个小姑娘分一分。
前三个快递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包装精美，花样繁多，印着厂商的logo。
到了第四个快递，她划开牛皮纸箱，往里一看，觉得奇怪。
没有考究的盒子，月饼一颗颗嵌在大小正好的塑料泡沫板里，标着最佳赏味期。正中间那颗芋泥麻薯月饼比她的手都大，其余正常大小的月饼围在它的四周，有云南的火腿月饼，有江南的鲜肉月饼，有台湾的红玉苹果月饼，有红豆肉松麻薯月饼，还有姜白月老家超市的散装月饼。
姜白月抬起纸箱，箱子倾斜了一下，泡沫板“嗤”地向下滑了一截，她这才发现，泡沫板下还有一层。
下面那层除了月饼，还有一张照片——一轮清晰的圆月，标着日期，前天晚上9点。
谁寄来的，她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合上纸箱，寄件人那一栏里果然印着：沐野。
隔了一周，她路过水果摊，听到老板正在推销芭乐，说是应季的水果，刚从福建运来，于是顺手买了一箱，寄给了他。
后来，她经常收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包裹，但无一例外都是吃的，什么冰淇淋、酸奶、干酪、三文鱼、肉干。
她也寄出去过不少。开心，就寄曲奇、杏皮茶、凤梨酥；心情不好，就寄柠檬、咖啡豆、苦瓜。
总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没那么轻松，但也还可以接受。
寒来暑往，很快到了春节，姜白月回到老家，依然住在意达家。两个女人聊了一夜，第二天，意达也要回家过年了，两个人约好正月十五再见。
正月十五，是艾艾的忌日。
意达走后，姜白月把家里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又去BAY做了大扫除。
走进咖啡店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包裹着她，仿佛这间小店，才是她真正的故乡。
打扫完店面，她跟意达说了一声，干脆挂上了营业的牌子，今天是年三十，客人很少，她一本接着一本漫画书看，直到太阳落山，姜白月接到了姜欣欣的电话。
姜欣欣支支吾吾地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顿饭。
说实话，想到三叔三婶，姜白月真的会忍不住连带着讨厌姜欣欣，但她还是答应了下来，邀请姜欣欣来BAY，“现在也没什么饭店还开门了，来我这吧，我做给你吃。”
时间紧急，挂断电话，姜白月去隔壁的超市，买了牛肉、五花肉、紫苏、洋葱、香菜和烧烤蘸料。
姜欣欣到的时候，临窗的桌上已经摆好了烤盘、饮料和肉。
“那个，这是给你带的东西。”姜欣欣把一箱草莓抱到吧台上，转头打量这间店铺，忍不住说：“真不错啊。”
“是我朋友开的。”姜白月撕开箱子，把草莓一颗颗拿出来洗干净，放到透明玻璃碗里。
“欣欣，吃饭吧。”
烤肉和烤盘上“滋啦啦”的小小油花，是冬夜的暖心神器。
姜欣欣说，她爸妈今年不回来过年了。
听她提起父母，姜白月不免想到上次和他们大吵一架的场景，敷衍地“嗯”了一声。
没想到姜欣欣突然问：“白月，你是不是还在恨他们？”
正在烤肉的姜白月一愣，夹子上的五花肉掉到烤盘上，发出“滋啦”一声。
“也还好，毕竟我没付钱，他们就把艾艾给我了。”
这是实话。
去年，姜白月收到艾艾的骨灰后，给三叔三婶打过电话，两个人通通拒接，倒是姜欣欣给她回了条微信：你就当他们真的怕了吧。
姜白月把烤好的肉放进姜欣欣面前的餐盘，一抬头，看见姜欣欣在愣神。
“怎么了？不合口味？”姜白月问。
姜欣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囔，这个还你。”
姜白月看着桌上的卡，一时不知道姜欣欣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给我银行卡干嘛？”
“里面是300万。”
姜白月看了看那张卡，又看了看姜欣欣，“这……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替你付了三百万，这笔钱，我爸妈用这笔钱给我买了套170万的公寓，前两天，我把房子卖掉了，补了点钱，这三百万，还给你。”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收到了钱，才会把艾艾的骨灰给我的？那是谁替我付了三百万？”姜白月提高了音量。
姜欣欣有些怯懦地向后靠了靠，“他说不能告诉你。”但沉默了几秒，她又说，“不过既然这笔钱我还给你了，告诉你也没关系吧。那次你来我家之前，沐野找过我们，说只要我爸妈愿意把骨灰给你，他来付那三百万。”
“什么？”姜白月“砰”地捶了下桌子，吓得姜欣欣一震。
“气死我了！”姜白月咬牙切齿地说，“又被他骗了。”
姜欣欣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还在一起吗？”
姜白月的心里乱糟糟的，摇头，点头，又摇头，拿起桌上的啤酒连喝了两杯才冷静下来，看着桌上的卡，问姜欣欣：“你爸妈知道你要把钱还给我的事吗？”
“你不用管这些，我不是个好姐姐，不能再做个占妹妹便宜的坏人。”
“可你爸妈迟早要知道的，到时候你准备怎么解释。”姜白月还是不放心，三叔三婶要是知道了，非大闹一场不可，姜欣欣的日子不可能好过。
“炒股输了，投资失败，随便编一个理由。过完年，我打算通过公司内部活水，换一座城市生活。”姜欣欣看着姜白月，“我想重新开始，像你一样。”
姜白月愣了愣，“像我一样？”
“嗯，重新开始，你可以，我想，或许我也可以。”
十点，姜白月收拾好一切，打开窗户，冬天的夜风呼呼的吹进屋子，她拉了拉羊绒衫的领子，拿起桌上的银行卡，须臾，轻轻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的月亮。
看来，不得不去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