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清晨，BAY咖啡店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女人。
路过的行人大多手里提着早餐或刚从菜市场买的新鲜蔬菜，阳光正处于一天中最年轻明媚的时段，行道树在风中微微摇曳，一切都宁静而美好。
姜白月今天醒得很早，正抱着膝盖看着窗户发呆，意达突然敲门，问她愿不愿意去一家名声很大的早餐店吃小笼包。
意达早起，实属罕见，姜白月欣然答应。
从早餐店回到BAY，意达嚷嚷着要找一包叫曼特宁的豆子做手冲咖啡，叮铃咣当地翻箱倒柜，差点摔了一跤。
姜白月走到吧台后，把意达拉起来，笑着替她掸掉袖子上的灰，“你是不是在担心我呀？”
意达蹲下去继续在柜子里翻豆子，嘴硬道，“没有，完全没有。”
终于，她从柜子里找出了一袋淡蓝色包装的咖啡豆，撑着膝盖站起来，叹了口气，问：“老姜，难道沐野那小子就这么走了？他来告别，那会店里人多，我还以为他又在说什么鬼话。哎，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挑这个时间来的？一点也不真诚。”
沐野常年混迹于这间咖啡店，甚至还做过代班老板，怎么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店里人多。
“意达，他只是不擅长告别。”
“喂喂喂老姜，你怎么还帮他说话啊。”意达“啪”一声撕开咖啡豆纸袋，“你跟他说明年再见，他就真的消失，然后明年再回来？怎么想，都应该先哄哄你才对吧？”
“哄？我说明年再见，可不是为了让他来哄我的。况且，我知道他在为要不要回去的事纠结。”姜白月耸耸肩，看上去并没有太感伤，反倒很洒脱，“意达，一直向前跑，人也会累的，有时候回头看看，也不见得是错。”
“我只知道，你们这样一年不见，说不定就散了。”意达说得痛心疾首。
姜白月没说“不会的”，也没说“无所谓”，她只是低头笑笑。
“对了，”意达按开电水壶开关，“我昨晚听到你接银行客户经理的电话，是要把存款取出来？”
姜白月有80万存款，平时会买一些银行的保本型理财。前天，她把理财产品全部赎回来了，跟理财经理说今天会去取钱。
三叔三婶从一套房，改口成300万，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对姜白月来讲，都是无法达成的目标。
“就算你拿80万去了，那俩人会同意吗？”电热水壶开关“啪”地弹上来，意达没管。
姜白月握紧拳，敲了下桌子，“那也要去试试，不愿意，我就再想其他办法。”
意达点头，紧接着，又一次蹲了下去。这次倒是顺利，她很快就重新站了起来。
姜白月以为她这次又要拿出什么新奇的小设备之类的，没想到，意达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卡片，准确地说，是一张银行卡。
“意达，”姜白月笑了，“你不会要把你的钱给我吧？我可不敢要。”
“这是那100万保费。”说到这，意达的眼神有些闪烁，“就是，我一直瞒着你的那笔钱。”
姜白月按着卡，推了回去，“这是艾艾留给你的钱，我不能要。”
“不是我的钱。”意达的神情严肃起来，指着姜白月，“是你的钱。”
原来，姜艾艾买这份保险时，指定意达做受益人，是担心如果真的有拿到这笔钱的那一天，钱在姐姐手上，说不定还是会被姜家人撬走，所以才请意达代为保管，视情况而定，再把钱给姐姐。
姜白月震惊地看着桌上的卡，心里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苦。
很久，她才平复心情，开口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更不能要了，给了我，就是到了姜家人手里。”
“我知道，”意达把银行卡再次推到姜白月面前，“但就像你刚才说的，有时候，人要回头，把过去的事做个了结，如果艾艾知道了，她会理解的。”
于是，带着两张银行卡，在下午最热的时候，姜白月去了三叔三婶家，她是一个人去的，没有喊其他人。
她不是来吵架的，是来带走艾艾的。
开门的是姜艾艾的亲姐姐姜欣欣，她看见姜白月，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对这个亲姐姐，姜艾艾的评价是：姜欣欣不声不吭的，看上去乖巧胆小，其实啊，是一直在生气，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
姜欣欣长得漂亮，身材瘦削，总是穿着件橘色格子衬衣，只是一坐一站、说话办事看上去有些古板。
姜白月看向她的身后，“你爸妈呢？”
姜欣欣似乎并没有立刻喊父母的意思，反倒挡在门口，问：“你来，是为了艾艾吧？你打算给钱，你想好了？”
“嗯，艾艾是我妹妹，人在你们手里，我也没有想的余地。”姜白月说完，觉得这话里埋怨的意思太重，于是语气缓和了些，又说：“但我没那么多钱，所以还是需要跟你爸妈商量一下。”
姜欣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回头看了一眼，“其实昨天……”
她话没说完，被闻声前来的三叔打断。
“欣欣，谁啊？”
姜欣欣立刻向后退了一步，回头对父亲说，“姜白月。”
三叔是个老烟枪，重重地咳了两声，低低地骂了一句本地脏话，似乎对这个侄女的到来很不耐烦。
他刚往前走两步，客厅斜侧面的卧室门突然被推开，头发乱糟糟的三婶从房里走出来，她穿着睡衣，脸色黄巴巴的，眼睛有点肿，看上去比平时更凶。
三婶气势汹汹地冲到门口，转头就责骂女儿，“昨天我们怎么跟你说的，她来了，咱们就不要理会。”
姜白月被三婶这一通无名火给说蒙了，来之前，她料到这对夫妻对她不可能会有多热情，但也不至于这么抗拒吧？她咳了一声，强忍不满，好言好语地继续说：“三婶，我来是想聊那件事的。”
站在楼道口，姜白月还是给他们留了面子。
三婶走到门口，把大女儿姜欣欣挤到一边，将信将疑地问：“钱，你凑够了？”
姜白月还没说话，姜欣欣反倒抢着喊了一声：“妈！”
三婶一个眼神杀过去。
姜欣欣低下头，小声说：“她没有凑够。”
姜白月被母女俩这一来一回弄得有些生气，眼见三婶也没有让她进屋的意思，干脆直截了当的说了来意，“我现在有180万现金，你们要是愿意，我们现在去殡仪馆，把骨灰拿出来，我当场转账。”
三婶斜眼看她，“没钱，你来装什么大头？”
三叔拉了下妻子的胳膊，示意她让姜白月进来说话，两个人在这里吵，周围邻居都能听见，三婶一把甩开丈夫的手，怒火中烧，“你拉我干嘛？是她在这跟我讨价还价，我是在卖女儿吗？姜艾艾是我女儿，这些人凭什么一个二个跑来找我。我是她妈，还是她姜白月是她妈？”
这谈判的进展和姜白月的预期南辕北辙，没有讨论的余地，只有无休无止的情绪，想到妹妹的骨灰一直放在殡仪馆，迟迟不能安葬——先是规矩，再是习俗，现在又成了“卖人”。
姜白月再也忍不住，连笑了好几声，紧紧拽住门把手，咬着牙看着三婶和躲在她身后的三叔，“这辈子，只有你们对不起姜艾艾，姜艾艾没有对不起你们一点点！是你们为了生儿子，把姜艾艾送到奶奶家去的。你们夫妻俩为她付出了什么？啊，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上了一次床。”
“姜白月！你给我滚！”三叔大喊了一声，推开妻子，用力关门。
姜白月拉着把手，像拔河一样，门关上前，她飞快地说完了最后三句话：“好，你们不愿意好好谈，从明天开始，我就去姜欣欣公司门口拉横幅，每一天！好，你们一家人一边装深明大义，一边要把姜艾艾扒皮抽筋！好，以后你们人生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都会看到我，我会像恶鬼一样死死缠着你们！”
“嘭！”
关门声响彻了整栋楼。
紧接着，门里传来女人的凄厉的哭嚎声。
姜白月站在门口，额头都是汗，看着沾满灰的绿色纱门，脑子一片混乱，她明明是想来解决问题，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昏昏沉沉地打车去了BAY，连喝了三杯冰巧克力，外加两块蛋挞，才反应过来，断断续续地跟意达说了事情的经过。
意达气得满脸通红，把围裙往桌上一扔，二话不说就要关店出门。
姜白月揉了揉太阳穴，拉住意达，“大姐，你可给我省省事儿吧。”
“你都同意给钱了啊。”意达气得直跺脚，“他们怎么这样啊？”
“这个问题，我和艾艾用了十年都想不明白。”姜白月叹气，拉起意达的手，“答案或许也很简单，就是什么原因都没有。”
意达捏了捏姜白月的手，“那你准备怎么办？”
姜白月沉默了几秒，“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明天我请假，我去姜欣欣公司大闹一场，不让他们痛，他们是听不懂人话的。”
第二天，姜白月起了个大早，没想到，意达也起床了，打扮的花枝招展，“老姜，一起去。
结果，她们一开门，地上放着一个纸箱，垫在一块红色丝绒软垫上。
纸箱上放着几张纸，姜白月大脑一片空白，手颤抖着捡起那几张纸，是骨灰领取证明。
她紧紧盯着那张纸上的三个字，姜艾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