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月对着没电的手机一顿输出时,是真的不知道夜风飕飕的公交站里,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人。
“非要这个时候没电,我还要多惨你才满意?”
积攒了三十年没有发的脾气沉甸甸的压在身体里,她一阵阵的反胃。
要不就骂一句脏话,反正这附近也没有人。
“我”字刚出口,姜白月听到背后有自行车轮转动的“咯哒”声。
她立刻闭嘴,握住羊绒大衣的领子,低下头,下巴藏进高领毛衣里,祈祷那人快走。
临近十一点,马路对面是灯火阑珊的高层住宅楼,除了偶尔疾驶而过的车,这里只有属于夜的沉默。
车轮转动的声音短暂的消失后,她又听到了衣服的摩擦声,越来越清晰。
害怕是出于本能,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松开衣领,扶住手边的纸箱。
一起长大的堂妹姜艾艾17天前去世了,她的东西就这么乱七八糟的堆在纸箱里。
对人来讲,一切的结果,最差或最好都是如此,所以来的是人是鬼都无所谓。
“你要手机吗?”
距离她三步外的位置,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年轻男人推着自行车,站在两块广告牌中间过道的地方。
明明做好了攻击全世界的准备,迎来的却是善意,她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硬着头皮站起来,脱口而出的却是“对不起”。
他说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又问了遍她需不需要手机。
“不用了,谢谢。”
年轻男人点头,离开前小声嘀咕,“只是手机没电而已啊”。
她吸了口气,冷风立刻灌进身体,差点逼出眼泪。
“什么?”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雪,春节的时候人们欢欣鼓舞的庆祝春天到来,分明只是今天和明天的区别,却给人一种“希望又回来了”的错觉。
姜白月看到他回头,知道再多说下去就是无理取闹的纠缠,可胃又开始痉挛,喉咙一阵阵发紧,她再一次抓住衣领,“什么叫‘只是手机没电而已’?”
年轻男人抓了抓帽子,“手机没电是很烦人,但不至于吧,我借给你不就行了。”
姜白月嗤笑出声,冷冷的看着他,“我求你帮我了吗?你凭什么说‘不至于’?”
“因为确实不至于啊。”
什么他啥也没听到,这小孩分明是听完了她对手机的所有痛诉。
姜白月侧头,换了个角度,借着广告牌明亮的光,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眉骨高高的,眼睛很黑,一副没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精神头。她懒得和这样的人多说,重新坐下,直到他离开,也不再多看他一眼。
周围再次陷入沉寂,姜白月捂住脸,手肘靠在膝盖上,脸颊被冻得发麻。
她闭上眼,想起姜艾艾租住的房间里,桌上的日历还停在她出事的那一天,纸上印着《海底两万里》的句子,像一句谶语:“为什么我的时间这么少!我真想沿着陡峭的山坡到底下去,把那个广袤的,可能连接着非洲和美洲的大陆跑遍,去参观一下那些洪荒以前的城市。”
雾蒙蒙的冬夜,一切都变得模糊,世界末日如果有模样,是这样的吧。她想。
“咳,你还没走啊?”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姜白月一把拽回现实世界,她睁开眼,还是刚才那个年轻男人。
她站起来,警惕地盯着他。
“这里已经没有公交车了。”这次,他的身边没有自行车。“你是需要手机的吧?”
“我不需要。”她没好气的说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他倒是在另一条长椅上坐了下去,“如果没人来接你的话,这里的治安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他扫了眼长椅上她还没来得及抱起的纸箱。
“和你有关系吗?”
他双手交叉,靠在广告牌上,“没有,但如果明天我在新闻里看到今晚这附近又出了什么事,我可能会把自己撑死。”
姜白月被这莫名其妙的话噎住,他貌似在用一种很新颖的方式诅咒他自己……还有她,“撑死?”
他很诚恳地点头,“实话实说也没什么,反正我们既不认识,也不会再见了。”他的语气没有刚才那么自以为是,倒有点丧丧的。
他说得没错,她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温柔婉转,在这个没什么人的车站,面对一个不会再见的陌生人,她才敢做不讨人喜欢的自己。
“刚才不好意思啦,我不是因为饿才吃那么多,所以你也肯定不是因为手机没电才发神……”
姜白月狠狠瞪他,“什么叫‘那么多’?”
“6个汉堡,8个蛋挞,10对鸡翅,是我今天的晚饭。”能听出来,他语气里的轻快很勉强。
“还真的是会被撑死。”姜白月的语气依旧不大好,却放下了手里的箱子。
两个人一站一坐,沉默下来,路边的常青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划开洒在马路上的橘色灯光,水波一样流动的影子上,车站像漂在城市里渡人的孤舟。
“我今晚倒是什么都没吃,现在也不饿。”她看着马路对面住宅楼里一扇亮着灯的窗户,习惯了假装云淡风轻、假装顺其自然、假装与世无争,直到情绪像涨起的潮水,在身体里荡漾,填满每个空隙。
然后,饿变成了不饿,困变成了不困,自己变成了别人。
“你总有饿的时候,还是比我这种撑了还要吃的人好点吧?”
“撑了还要吃,像没有脑沟的小金鱼?”
这次轮到他翻白眼,“你好毒舌。”
“彼此彼此,”她低头,“不过,我好像确实需要借用一下你的手机。”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伸直胳膊递给她,像一座桥。
她约好车,“我身上没现金,怎么给你转打车费?”
毕竟他们是不会也不要再见的陌生人,留电话是绝无必要的事。
他先是说不用,看姜白月坚持,指着箱子上那个裹着塑料袋的烧饼,“就它吧,我一直想吃。”
“还吃啊?”
“明天的早饭不行吗?今天又不是世界末日。”
司机开足了暖气,热风烘在脸上,姜白月按下车窗,冬夜的风从窗缝里溜进来,穿着黑色冲锋衣的年轻男人在后视镜里一点点变小,直到消失,橘色的路灯温柔地划破漆黑的天空。
到家后,姜母还坐在客厅看电视,看见她怀里的纸箱,问那是不是今晚从姜艾艾租住的房间里拿回的东西,“你后面不用再去了吧?”
姜白月迟疑了一下,不想再为这个漫长的夜晚增添一点烦恼,于是点了点头。
她想起很久之前,艾艾问她,为什么她们一生下来,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被判定成了“不值得的人”。
大姐嫁人后房间空了出来,父母很郑重的喊她回来吃了顿饭,问她愿不愿意住进这个房间,那个时候她刚从奶奶家搬出来租房,对于过去,父母心里或许还是有些歉疚的。
后来,姜白月认识了赵松阳——一个经济条件上乘的男人,用姜母的话说:白月找的这个小伙子是能指望的上的。
于是,在小心翼翼的做出了无数个正确选择后,她好像终于变成了“值得的人”。
手机连上充电线,两分钟后亮起了现代文明的光芒,她想到今晚自己对着一个陌生人大发脾气,摇了摇头,有点尴尬,这真的很不姜白月。
赵松阳发来消息,问她怎么关机了,她回了个电话,两个人不咸不淡的聊了一会。
“下次我一定送你。”说完,他又聊回了自己的工作,说起话来有点口齿不清,看来晚上应酬喝了不少酒。
姜白月心不在焉的听着电话,拿起之前扔在桌上的名片,看着那串手机号码,比起自己的名字,倒更像她作为人的代号——12个数字,尾号0707。
这样的想法让她感叹自己真的是个隐藏的很好的怪咖,她扔掉卡片,打断赵松阳,“你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是什么吗?我是说你能不能记住。”
电话那头的人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停顿了几秒,声音明显拉远了些,“当然可以,你等着啊。”
姜白月知道他在翻通讯录,但既没拆穿,也没不高兴,她知道除了姜艾艾,不会有人能记住自己的这串代号,况且一搜就能查到的事,原本也犯不着再记一遍。
她错了。
今晚那个说自己吃的太撑的年轻男人,把裹在塑料袋里的烧饼塞进了冰箱。
冰箱上贴着的一张便利贴,淡黄色的纸面上记着12个数字。
尾号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