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爹好心收留了一只小花妖。
可那小花妖却把我偷偷藏了起来。
我成了在妖怪窝里长大的捉妖师。
可长大后,我却视那小花妖如亲娘。
1
元熹四年春,我爹带着全家赴广陵县上任。
途经桐麻谷时不慎失足跌下山崖,被一个美貌的女子救下。
可我们家世代捉妖,一眼看出,她是妖。
那个时候,妖没有任何地位,人人得而可诛之。
那女子名唤花娘。
花娘原本是乐安县的一名娼妓,后来逃出了百花楼。
幸得一个富商的青睐,她给富商做了妾。
可好景不长,那富商的正妻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趁着富商外出叫了几个流氓想玷污她。
花娘性子烈,挣扎之中错手把几个流氓杀了。
主母借题发挥,报官抓她。
花娘边跑边躲,一路逃到了桐麻谷,救下了我爹。
她把我爹救起时,自己都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一张花容月色的脸苍白如鬼,只哭着求我们收留她。
我娘出自兰陵萧氏,自幼接受着人妖不两立的世家思想,更是对娼妓舞女嗤之以鼻。
可架不住花娘痛哭涕淋苦苦哀求,又感念花娘对爹爹的救命之恩。
最终我娘心软,将她带回了广陵县。
我爹做主,对外宣称,诛杀了乐安县的小花妖。
从此,花娘只是我家一个普普通通的绣娘。
花娘做得一手好绣活。
她每日就素衣缟面地窝在我家的小阁楼里安安静静地做绣活,隔段时间,我便能添上新衣裳和一些精致的小饰品。
我娘对她不放心,暗中观察了她数月,也不得不感叹:“是我多心了。”
2
可没想到第二年花朝节刚过,花娘竟又把府里的护卫来福毒死了。
来福被人发现时,面色铁青,口角流血,明显的中毒之症。
原是几个原来和来福交好的车夫说是花娘年前便几次三番勾引来福,后来怕此事被揭发,便与来福发生了口角之争,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给毒死了。
我娘大怒,命人把花娘绑到柴房关着,然后带着人去搜了他们的屋子。
果然,丫鬟婆子们从来福那里找到了花娘的发簪,又从她的屋子里发现了剩余的毒粉。
证据确凿,花娘被压着跪倒在我娘面前。
“大娘子明鉴啊!奴婢虽为妖族,却不是那穷凶恶极、谋财害命之徒。您和主公于奴婢有收留救命之恩,奴婢感念于心,发誓一辈子忠于华宅,万不敢恩将仇报。是那来福欲强迫奴婢,奴婢不从,他便偷了奴婢的发簪,说要去官府告发华宅私藏罪妖。奴婢恐累及华宅,便与他动起手来,来福不及奴婢,便想用下毒那腌臜手段,不成想,用在了自己身上。奴婢房里的毒粉,怕也是他用来嫁祸奴婢的。大娘子,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不与人动手了!您信我!只求您让奴婢留在府中!”
花娘边哭边磕着头,不一会儿额头渗出的血渍便染红了雨后的青石板。
我娘不为所动,因着她的不知悔改怒气更盛。
她抖着唇道:
“果然是娼妇粉头之流!下贱蹄子!谎话连篇,心狠手辣,改不了你那妖的恶毒本质。当初就不该收留你这来路不明的罪妖。害了我华宅的人命,岂能再留你这祸害!”
“大娘子!奴婢没有撒谎!奴婢不走!”
“你们有活人气没有?打出去!”
“大娘子,奴婢冤枉——”
世家婆子们自有拿人的手段。
她们反绑着花娘的双臂,迫着她仰头,掰开她的嘴,塞进不知多久没洗的汗巾子,堵住了花娘无声的哀嚎。
花娘喊不出声,只将哀求的目光望着我娘,串珠儿般的泪滴砸在染血的青石板上,听不出个响来。
花娘就这样被放出了府。
3
可我分明看见我娘转身时那一瞬的不忍与眼里闪动的泪花。
花娘是罪妖身份,出了这华宅危机重重,日后生死自负。
原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可没过两日,我便再次见到了她。
我是深宅大院里的闺阁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那日,我娘破天荒地允了我上街去买糖人儿。
翠竹和喜鹊牵着我出门的时候,我娘就站在院子里的大榕树下,望着我的目光说不出的复杂。
我不明白,为何上街买糖人儿这样欢喜的事,娘看着却并不高兴。
我娘自小就教我,想不明白的事就先记下来,记下来等待长大,长大以后就懂了。
于是我没再细想,我听娘的话,记下来。
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可明明是人妖共生的大陆,街上却从不见妖。
翠竹和喜鹊带着我买了好多样式的糖人儿,我吃得糖渍糊了自己一脸。
脏兮兮的,娘会不高兴的。
我有点想回家了。
可翠竹和喜鹊说什么也不带我回家,非拉着我进了一家裁缝铺,要给我做两身新衣裳。
那些漂亮的衣裳一下迷了我的眼,我高高兴兴地跟着掌柜的去量尺寸。
哪知等我量好,却寻不到翠竹和喜鹊的身影。
在店外候着的,是花娘。
一见我出来,便赶忙抱起我往外走,熟悉的淡雅花香扑鼻而来。
“宁姐儿,快走。”
我从她怀里探出头来,不安地看着她。
“翠竹和喜鹊去哪儿了?花娘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花娘把我的头按回她怀里,眼眶泛着红。
“宁姐儿不怕,奴婢一定会带你回家的。”
我虽然年纪小,却不傻。
花娘果真如阿娘说的那般,满嘴没一句实话。
我都看见了,这满城都贴满了告示。连卖菜的大娘都在议论:“这华家私藏了这么多罪妖,是要谋反啊……”
我想告诉他们,根本不是这样的,可我不能。
现在满城都在找华家人,我无法为我爹辩驳。
我娘煞费苦心演的这一出戏,为的就是保下我和花娘,我不能浪费她的良苦用心。
4
花娘带着我在三里台的酒家暂时落了脚。
我娘把她放出府时给了她不少银两,够我们二人生活一阵。
花娘把我的脸死死挡住,有人问起便说我起了疹子,一直到进了厢房才放开我透气。
憋了一路的眼泪倏然落下。
我攥着花娘的衣袖道:“我阿爹没有谋反,他不会谋反的。花娘你知道的对不对?他没有!”
我竟从来不知,这坊间传闻能如此扭曲事实。
我爹一生斩妖除魔,惩奸除恶。所谓私藏罪妖,也不过是收留一些像花娘一样并无过错的小妖。
可到头来,竟落得“谋反”二字。他拼了命护了半生的百姓,一口一个“叛臣”地叫着他。
我忽然又不明白了,他这般,又是为了什么,倒不如真的反了。
花娘为我拂开鬓边的碎发,轻柔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主公是这世间最好的人。宁姐儿的阿爹是这天上的皎皎明月。”
“脏的是人心。”
我和花娘在酒家躲了五日。
这里鱼龙混杂,却也是打探消息最佳的地方。
据说,禁卫军把华宅的人落了狱,却没有发现华家走失的小女儿,已颁布悬赏令。
又据说,刑部始终没有华家谋反的确凿证据,为避免落人口实,只能将人收押,暂不行刑。
这些时日里,我时常半夜惊醒。每次睁眼都见花娘坐在窗边抹着眼泪。
我想,花娘应该是想家了。
因为我也想家了,想我的阿爹阿娘了。
5
终于有一天半夜,我不再是从噩梦中惊醒,而是被花娘摇醒的。
“宁姐儿快别睡了。”
她一边帮我把衣服穿好一边骂。
“天杀的庸狗!宁姐儿还那么小都不放过,狗彘鼠虫之辈!”
花娘背着我躲进了酒窖里,沿着小道逃到了酒家后门,避开了里面搜查的官员。
花娘一步都不敢停,一路背着我走偏僻的山路。
我在她的背上颠啊颠,恍惚间又回到了她还在华宅里的时光。
花娘的手最是巧,她会绣最漂亮的衣裳,她调的香是以真身花粉为原料制成,外面的香坊没有一家比得上。
丝丝缕缕的淡雅花香,似梦似幻,又将我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我伏在花娘背上,天上的月亮清冷又遥远,踮起脚都够不到。
花娘不过一个小小的牡丹花妖,法力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终于脱力地撑着树停了下来。
朝下望却依然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朝这个方向追来。
“黑了心的王八!”
那晚,花娘边哭边骂,边骂边背着我跑。终于在天亮时到了乐安县。
她好不容易离开了乐安县,如今为了我,又回来了。
迎着熹微的晨光,花娘带着我停在了一座大宅前,精疲力竭地叩响了紧闭的朱门。
烤着炭火的屋子里,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不紧不慢地调着香,花娘跪倒在她脚下,重重地磕着头。
“妈妈,求您了,让我见见她吧。”
那妇人轻轻盖上了香炉。
“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月娘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她——”
花娘忙道:“妈妈只需帮我传句话,就说花娘知错了。念在往日情分,月娘一定会见我的。”
那妇人“噗嗤”一笑:“情分?百花楼的妖最忌情分。这二字若是传到月娘那儿,够你死上百回了。”
“求妈妈帮我说上几句好话。无论是何罪责花娘都担着,且今后花娘得的好处定有妈妈一份。”
摸着头上的金钗,妇人笑得花枝乱颤吩咐道:“好!快带花娘去见月娘。”
6
一路由几个小妖领着,我大抵也明白了。
这百花楼,不是普通的青楼,而是妖的避风港。这里收留无处可去的小妖,为他们提供容身之所,也靠他们换取一些利益。
而这百花楼主人,应该就是那妇人口中的月娘,千年的狐妖。
不同于花娘向人艳冶百媚生的娇美,倾城的好颜色。
月娘的美却如同月下浓浓绽开的火焰兰,清冷而遥远,让人不敢靠近。
花娘又撒谎了。
她同我说,昔日里,月娘对她颇为照顾,定不会太过为难她。
可月娘斜靠在贵妃榻上,冷笑着嘲讽跪在她身前的花娘:“你那宁死不肯服侍人的高傲劲呢?”
“当初头也不回非要出去的自大呢?”
花娘朝她赔着笑,俯身为月娘按摩着小腿。
“这不是出去了才知道人心的险恶嘛。你要罚便罚吧。”
月娘伸手想去够矮几上的葡萄,花娘忙起身抢先把果盘端到了月娘面前。
月娘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纤纤素手拾起一颗,指尖微微用力,将其捏碎。
果汁四溅,紫红色溅了花娘一脸。
“我若是想罚你,你早都跟这葡萄一般下场了。”
月娘半坐起身,微微蹙眉,看向旁边安安静静站着的我:“不过你带来的这个小丫头,似乎是个捉妖师啊。”
花娘猛地一惊,升起几分怒意,挡在我身前辩解:“她虽是捉妖师,却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姑娘,他们一家也于不少小妖有恩。”
月娘微微一愣,目光在我和花娘之间转了几圈。
半晌,挑眉,抿唇一笑,似亲切地拉过花娘的手:“你瞧你,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便是这般态度,显得我无理取闹了些。”
“罢了,先下去安置好吧。”
7
安逸的日子没过半个月,花娘便要开始重新接客了。
从北漠来与中原通商的安朱荣,家财万贯,身份也算尊贵,可他几次邀约百花楼的花魁,那小妖都以身体不适婉拒。
只因那安朱荣是个在房事中贯会折腾人的,据说他玩的那些花样,连他带来的那些身强体壮的北漠女子都叫苦不迭。
花娘曾亲口允诺愿意为自己的出逃受罚,也会竭力为百花楼带来最大利益。
安朱荣曾扬言只要这楼中的娘子让他玩尽兴,他便为这百花楼豪掷千金。可连着吃了几日闭门羹,安朱荣的耐性已经快要告罄了。
妈妈要花娘兑现自己的诺言。
思及这安朱荣与朝中几位大臣关系不浅,或许能通过他为华家翻案,也为能让我在这百花楼留下,花娘只得做起自己曾经都不愿意做的差事。
这话,是花娘坐在梳妆台前一边为自己描眉一边嘀咕的。
我虽不懂事,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我扑过去抱住花娘的手臂晃了晃:“花娘,你别去。”
她停下描眉的动作,拉下我的手,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安抚我。
“宁姐儿乖,花娘很快就回来了。”
“花娘就是去跟人玩个游戏,宁姐儿在这屋里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
“若是害怕,就去你月娘屋里找她。”
8
花娘去接客了,我一个人实在无事可做,便去寻了月娘。
月娘那双眼睛幽冷深邃,像是高山上万年不化的冰雪,又似清晨的薄雾,叫人看不透。
第一次见月娘时,她对我淡淡的。
可后来,她私底下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会变出九条毛茸茸的尾巴给我枕着睡,会手把手教我弹琴跳舞。月娘跳起舞来可好看了,像个仙女一样。
她还会抱着我荡秋千,一边荡一边给我讲故事听。
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刚刚修成人形九尾狐妖。
这小狐妖要以凡人之躯体味人间七情八苦,方能算作历劫成功。
可她总是败在情这一关,次次历劫次次败。
历经十世,凡尘辗转千年。
第一世,她爱上了一位帝王。那人许她后宫空置,只她一人。
可待她年老色衰,帝王爱弛,将她打入冷宫,三千佳丽,夜夜笙歌。那四四方方的宫墙,终是困住了她的一生。
第二世,她爱上了一位朝臣。那人许她待他了却宫中事务,带她浪迹天涯。
可最终,她这个丞相之女,终是被利用成了他上位的垫脚石。
第三世,她爱上了一个少年将军。那人说待他燕然勒石,与她把酒话桑麻。
可她日日翘首以盼,却被敌军将她擒至城墙之上以此威胁他退军,日日夜夜的期盼换来了他毫不犹豫的一箭,正中心口。
第四世,她爱上了一个书生。那人说待他功成名就,定十里红妆风光迎娶她。
可待他金榜题名,却只等到他佳人在怀。他说她一双玉臂万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怎配他这状元郎。
……
听到最后,我懵懂地抬头问月娘,这情之一字究竟为何物,值得那女子十世奋不顾身。
月娘替我将额前的碎发挽至耳后,看着我的目光很温柔:“宁姐儿长大就知道了。宁姐儿会遇见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不会让你忍受那女子一般的苦楚。”
“他会让你知道,这情,也不是全盘不好的。”
“所以啊,我们宁姐儿要好好长大。”
我把玩着月娘雪白的狐尾,抬头问她:“那月娘你呢?你爱过人吗?”
月娘的目光又变得很悠远,近在咫尺,又仿佛无法触及。
良久,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了,正昏昏欲睡。
“爱过。”
“但不会再爱了。”
哦,那被月娘爱的人,一定很幸福。
难怪妈妈说这百花楼,最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