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迟疑了一下,但看着叶闻之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跟着韩默一起进了咨询室。
一整排书架旁摆了一个明黄色的沙发椅,旁边一个白色的落地灯。窗户擦的很干净,阳光照进来,衬的木地板很温暖。
无人指引,她就坐在了沙发椅上。
这椅子设计的很舒服,非常符合人体工学结构。再紧张焦虑的人,坐在上面也能放松许多。窗外面对着一个街心公园,公园里有湖,有秋千,有大片的花和树。
有人在草坪上放风筝,有孩童拽着气球吹肥皂泡。云初有点想加入他们,又有点想变成风筝,在天上自由自在。
“好的,现在你正坐在椅子中央,把手放在腿上,双眼往前直视。”韩默对她微笑,声音温柔有磁性,抚平她紧张不安的神经。
“对,就是这样,放松身体,放空大脑。”
“我的手臂会在你前面上下移动,每一次我的手往上,你就吸气,我的手往下,则吐气。”
“可以。”云初点头。
“好,那现在闭上眼睛,低下头。”
马上将要进入深度催眠。
“记住,现在开始,每一次我手臂往上或往下,你就跟着吸气吐气。”
吸气。
吐气。
吸气,吐气。
吸气,吐气。
重复这个动作七次,韩默用温和沉静的声音说——
“闭上眼睛,睡觉。“
就在此时,他轻轻地用一只手把云初的头推下,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脖子底背端,说:“现在,放松你身体每块肌肉、神经、纤维,容许你的身体放松软,像个布娃娃。”
云初尝试着配合他的预言。
放空大脑。
头部放松,脖子放松,四肢放松,身体放松。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云初,其实你并不害怕医院。”这是韩默的声音。
“你现在走进一家医院,医院里没有医生,但有树,有草坪,有水池,水池里是红色金色的鲤鱼。”
“你走到空旷的大厅里,告诉我,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士兵,很多士兵。”
“什么样的士兵?”
“他们身穿铠甲,手中握着矛和盾,身上在流血。”
“为什么流血?”
“他们是战士,不打胜仗不脱铠甲。”
“你在他们中间吗?”
“对,我是他们的将军,我不投降,他们便继续前进。”
接着,她闻到一阵香味,是青草和树林的味道。还听见水声,虫鸣,和麻雀的叽叽喳喳。
“现在你到了哪里?”
“深山。”云初说。她看见成片的树林,红色的绿色的叶子,飞鸟在空中盘旋。她冲着山崖大喊,回声和鸟叫一样悠扬婉转。
“你眼前有一条路,深山中的石板路。沿着这条路走,你看到溪水,石子,还有一只美丽的鸟。你走上前去,想看清楚是什么鸟。”
“是一只白孔雀。”云初回答。
“它飞上你的肩膀,然后飞到旁边的松树枝上。你继续往前走,走了大约一公里,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韩默的声音在她耳边继续:“你是目的地是山顶,你在那看到了什么?”
“石碑。”
“什么样的石碑?”
“很多坟墓。”
“谁的坟墓?”
“战士的坟墓。”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他们都死了。”
韩默突然不说话了。周遭无比安静,她站在石碑中央,似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战士们的遗骨埋葬在这里,她攀上山巅,就是为了与他们团聚。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突然流出来。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流过泪了,眼泪不是武器,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家人。
“你为他们唱了一支歌,那支歌叫什么?”
“捣衣曲。”
韩默听到这个回答有点奇怪,他历史不好,但也知道这是千年前的词曲。一个现代社会背景的人,第一反应怎么会是古代冷门曲目?
“你为他们唱完歌,下山准备回家。”
“可我不想回家。”云初说。
“家里有什么令你恐惧的?”
“没有恐惧,只是失望而已。”
“但你还是回了家,见到了你真正的家人。他们呼唤着你的名字,告诉我,他们在呼唤你什么?”
“他们叫我妖怪。”
妖怪?韩默轻声重复了一句,没想到这句话被云初听到了。她突然双手捂住脸,小声说:“我不是妖怪。”
“你当然不是妖怪。”韩默有点懵,赶紧想办法安抚她。
可这并没有什么效果,她继续重复这一句话。
“我不是妖怪。”
“我不是妖怪。”
“云初,你是云初,你冷静一点。”他靠近云初,在她身边轻声说。
“我是人,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云初的声音越来越大,她掐住自己的颈部,带着哭腔喊道:“我不是妖怪,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韩默这才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他尝试着唤醒云初,抓住她扼住自己喉咙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你是个美好的人,有着美好的灵魂。”
话音刚落,云初突然睁开眼,眼神空洞无助,显然她并没有从催眠中醒过来。她单手控制住韩默的手臂,啪地一声韩默只感觉到右臂一阵钻心疼痛。
他痛的几乎晕过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云初双手扼住他的咽喉,他试图用左手去制止,但很快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个女孩的对手!
看来一己之力撂倒一群混混不是叶闻之在吹牛。
韩默忍住疼痛拼命呼吸,几近脱力之时他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真是天赋异禀,身手非凡,五个他也不足以匹敌。为了自救,韩默挣扎着拿起桌子上的剪刀,在接近缺氧昏厥之时将剪刀刺向了云初的手臂。
鲜血溅到反光的刀尖上。
强烈的疼痛感终于让云初从催眠中醒来。
韩默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折了一只手臂,估计是脱臼了。但剪刀刺伤了云初的静脉血管,鲜血迅速涌出。
他看着地上汇集的红色血液,摇摇晃晃站起来,推开咨询室的门,对着等候在门外不知所措的叶闻之大喊:“快叫救护车!”
“小刘,去拿纱布和绷带,我来帮她包扎。”
云初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扭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那把剪刀扎到了静脉,不致命。但伤口看起来深且长。一开始云初并没有感到疼痛,只是觉得有个冰凉的东西刺入手臂。几年前她路遇歹徒被尖刀刺过一回,刀锋刺入身体时也是这种感觉,但从身体里拔出后,没来得及流血伤口就愈合了。
和当时不同,此刻剪刀已经离她几米开外了,鲜血依然不停地沿着手臂流下。
伤口没有愈合,血没有停止。
大脑也没有运作了,只依稀记得深山,战士,墓碑,和美丽的白孔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受的伤,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流血。
上一次流这么多血还是千年前的战场上,她是披荆斩棘的女将军,和士兵们一起面临着流血牺牲。
这段时间她总说活着没意思,她是真的活腻了,她已经活了太久太久,对死亡失去敬畏,就体会不到生命的可贵。
掐指一算,她已经活了一千零二十五年。身临朝代更迭,看尽社会周期。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她看到鲜血从自己身体中涌出时,受到的冲击大。
她流血了,原来她也会流血。
韩默在身后不停喊她的名字,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云初不顾一切疯狂地跑出去。光脚踩在炙热的沥青路上,手臂上的血液不住地涌出,滴到腿上,脚上,黑色土地上。
她会流血,那就意味着,她也会死。
在千年前的一场战役中,身为将领的云初被陨石砸中,遭到辐射拥有了不伤不死之身。那场战役因不可抗力死伤无数,双方休战。那个年代云初还不知道宇宙,陨石,辐射这些名词,快速愈合的伤口使她被周围人视作妖怪,难以忍受周围人的眼光她决定结束生命,百般尝试却发现自己根本死不了。
真不知道这无尽的生命是礼物还是桎梏。
她赤脚奔跑在街道上,感觉自己正在做梦,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仅仅过了十分钟,刺耳的刹车声将一切拉回现实。云初在穿越一条主干道马路时,被疾驰而来的大货车撞到二十米开外。
半空中的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得偿所愿,结束这无尽的生命时,她重重摔在坚硬的马路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后,云初睁开眼,发现流血的只有那把剪刀刺伤的地方。
刹车声后的撞击很快吸引了周围人群。他们围成一圈,把云初和大货车都围了个严严实实。
安然无恙的云初躺在拥堵发马路上,听着远处因堵车传来的鸣笛声,无奈地一声叹息。
终究还是死不成。
为什么自己流血了却依然死不成?
云初一整晚都在思考这个难题。刺伤她的,是剪刀,杀不死她的,是大货车。
难到她只能被剪刀刺伤?
她立刻行动起来,悄悄地翻出家里的剪刀,打磨锋利后,先对着自己的左臂捅了一刀。
遗憾的是,还没等出血,伤口就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