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江城相隔千里之外的L市,陷入在深度昏迷中的云初,也做起了梦。
还是那个她回顾了成千上百次的场景。
在剑拔弩张的对峙后,云初听到对面那个戴着兽面的将军出声了:“你走吧。”
她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眼睑动了动,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兽面人。
“放心,我跟我的人都会为你保守秘密。”他的音色清朗柔和,听起来很年轻,想必也还是个少年人,说不定比她还小点。
看他的眼中却流露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悲悯,有那么一刻,云初觉得他是在同情乃至是可怜自己。
怔忡过后,她被巨大的愤怒与耻辱所侵袭,她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了几个字:“你可是在羞辱我?!”
兽面人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想放过的人不是你,而是……”
云初蹙眉:“什么?”
“我自己。”
那三个字几不可闻,云初也是依靠自己敏锐的视线观察他的口型猜出来的。
彼时,她是真的不理解他何出此言,一度怀疑是他准备算计自己,可转念一想,她已是强弩之末,他们人多势众,兵强马壮,随随便便就能解决掉她,又何必费这样的事呢?
那时候的她,自然是不相信敌人的话,她固执地握紧了手中的断剑,用尽全力地挥了出去。
不料,她孤注一掷的一击却被兽面人轻而易举地接住了,他从马上跃下,单手夺过她的断剑,也将她整个人拉了起来。
“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她听到他愤懑的声音,“为何不能为自己而活?”
她跟看傻子一样看着此人,嗤笑道:“阁下这是天真还是愚蠢?在下怎么都想不到,一名身经百战的军人,居然能说出这般可笑的话!”
“可笑吗?”他轻声呢喃了一句,随后也跟着笑起来,“也是,身处此地、拔剑相向的我们,的确很可笑。”
“你……”云初愈发看不懂此人,但她厌恶他的眼神,他的语调,她云初从来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很久以后,云初才肯承认,当时的她,心内是慌乱乃至惶恐的,因为她确实被戳中了痛处。
只是那会儿的她不能承认,也不敢承认——对于家族、父兄,她的心底有气、有恨也有怨。
因为在那个君权、父权大过天的时代,这是大逆不道的。
“你……”她用愤怒掩饰自己的吴措,“你是因为我的女子身份而轻视我么?觉得同我战斗是辱没了你?”
年轻的将领叹息道:“我以为,我们做了这么久的对手,至少某些方面,你是了解我的。”
云初一时无言以对,毕竟从以往对战的经历来看,此人表现出的才能格局以及眼界,都不是那等庸人可比的。
“我……”她忍不住说出了心声,“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些。”
“走吧。”他把她的断剑还给了她,“离开以后,会有时间想明白的。”
云初怔怔地盯着覆在他面容上的狰狞面具,心底忽然生出了一股奇异的悸动。
那与情爱无关,而是一种心酸的感动,在她赴死之时,让她感到最后一点温暖的,竟是她的对手。
“别傻了。”她最终还是冷硬地拒绝了,“云家人,绝不会当逃兵。”
兽面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下一刻,那场灾难就发生了。
云初还记得,陨石坠落的时候,她断剑的另一侧还握在他的手里,而在面临灭顶之灾的刹那,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将云初推了出去。
“记住我说的。”云初在错愕中,看到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她读出了他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能活下去的话,要为自己而活。”
再然后,戴着兽面的少年将军连带着他的队伍烟消云散,而她反而侥幸存活了下来。
很久之后,度过了漫长岁月的云初终于理解了那个少年话里的真意。
那句“为自己而活”成了她人生的座右铭,有时候她想起来会觉得有些荒谬,可偏偏事情就是这样——她的死敌救了她,还为她指引了前行的方向。
可是……为什么呢?
云初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救自己?为什么要对自己说那句话?
她以为自己永远得不到答案,因为斯人已逝,只是这一次梦境的结尾,却有些不一样了。
从天而降的陨石犹如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天际划过一道耀眼的弧度,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这方天地从未这般明亮过,山水、树木、沙石乃至是叶片上的脉络,都是如此的分毫毕现。
她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少年被包围在一片焰光之中,他脸上的凶兽面具被燃烧殆尽,露出了一张清俊白净的脸。
云初怔怔地凝望着那张脸,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是你……原来是你。
云初想喊出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仿佛被封印了一般,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她扑了过去,试图把他从火海里拉出来。
可她扑了个空。
消失了,热浪、火海、巨石,还有那个少年,全都不见了。
呆立了许久之后,云初忽地反应过来——他是消失了,但他没有死。
他穿越了千年,去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时空。
而她,也艰难而孤独地度过千年岁月,也终于来到了他所在的时空。
她终于又见到他了,哪怕她就快消逝了。
但她还是心满意足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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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极度的震惊之下,夏添不由得捂住了嘴,不过她的惊呼仍然引来了叶闻之的侧目:“怎么了?”
夏添趴在重症监护室的门上,指着门上的玻璃,嘴里磕磕巴巴的:“闻之,我刚刚、刚刚好像看到……云初姐笑了一下……”
叶闻之吃了一惊,也凝神望去,而后,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一度气若游丝的云初,真的张开了双眼,她的脖颈艰难地动了一下,朝着门口的方向望来。
错愕之后是难以形容的狂喜,叶闻之立即忘了ICU的规定,不顾一切地推开门,冲了进去:“姐!你醒了?!”
幸而夏添还留着点理智,见拦不住他,便转身往外跑:“我去叫医生过来!”
叶闻之冲到病床边上,想去拥抱云初,可在她孱弱的形容前,又硬生生地刹住了,他在床边蹲下,小心翼翼地开口:“姐,没事了吗?”
云初发现自己依然需要呼吸器的辅助,自然也无法出声,于是她张了张嘴,叶闻之的观察力前所未有的敏锐起来,他立马就读出了她的口型。
“韩,默。”
他先是一怔,随后温柔地告诉她:“韩默吗?他之前还在,突然有点事情要处理……暂时离开了。”
云初却似乎没听进去,她用那双略显涣散的眼睛看着他,嘴里一张一合,一直在重复韩默这两个字。
叶闻之心底蹿起一股怒火,他不可避免地埋怨起韩默:他姐姐都这样了,他究竟死到哪里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在云初面前不让自己流露出异常,他摸出手机:“别着急,我打个电话问问他……”
就在这时,云初主治医师步伐匆匆地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脸欣喜的夏添。
“干什么干什么?!”医生急忙阻止叶闻之,“不准在这里打手机的!会影响仪器运行!”
叶闻之赶紧收起手机,后怕的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出去打!”
里面医生还在察看云初的各项体征数据,叶闻之很想了解情况,可不知道为什么,韩默那家伙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打到第三次,手机那头响起的还是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叶闻之险些摔了手机。
“妈的!”他咬牙切齿,“这厮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的话……”
就在他发狠的时候,手机蓦地震动起来,叶闻之一瞧,来电显示是韩默。
他立刻忘了自己的誓言,忙不迭地接起来,一开口便是兴师问罪:“韩默你这没良心了,滚哪儿去了?!居然连我的电话都不接?!”
“我坐的飞机刚落地。”那边传过来的声音十分疲惫,“是有什么事吗?云初怎么样?”
叶闻之听着他像是随时会晕过去的声音,突然就哑火了,他叹了口气:“姐姐她……刚刚醒了。”
那边好一会儿才出声:“云初她……醒了?”
难以置信的语气,却听不出多少喜悦,同叶闻之的心情是一样的。
他们都觉得云初那是……回光返照。
“是。”叶闻之勉强打起精神,催促道,“总之你赶紧回来,姐姐想见你。”
“她想见我?”
“是,所以你赶紧回来。”
“我知道了。”不知道是不是听岔了,叶闻之总觉得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有些哽咽,他又补了一句:“我马上赶回来。”
叶闻之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干嘛去了?”
“我回了一趟江城。”韩默告诉他,“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救她的法子?”
叶闻之脱口而出:“你回江城找专家了?找着了吗?”
这是正常的惯性思维,韩默没有纠正什么,只回道:“我也不知道那位是不是专家,可目前为止,好像也只有他那边有一点希望了。”
叶闻之听他这么说,心情好转了一些:“你都这么说了……那我相信你。”
手机那头的韩默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你去看看你姐吧,有什么情况,及时发信息告诉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