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潇在帐外仰头看了许久漫天飞雪的夜空。按照青川的速度,天亮之前势必会追上押镖的队伍,好戏便可拉开序幕。
他看了看手里握着的青瓷杯子喃喃说道:“又下雪了,也不知道临安冷不冷,我给那丫头定做的棉袍不知道厚度够不够?冬日拉坯,也不知道她的手会不会冻坏?这两日怎么没有咱们的人传书信回来?”
完颜潇边说,边忍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将气息调匀。
石末海在营帐里叹了叹气,将一件貂绒锦袍披在完颜潇身上:“七爷还是先保重自己的身体吧,上次受的伤太重了,再不保养着,恐留下病根啊。爷若是十分惦念慕姑娘,不如……不如就实话告诉她你还活着,偶尔有个书信往来,也可解爷的相思之苦是不是。”
“不,绝对不行。”完颜潇赶紧摆手,又咳嗽了一阵,才道:“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我还活着,如果起义失败,我依旧是死无葬身之地。
咱们安插在宋国的暗探不是说了,我的死讯让烟雨这个丫头一度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命都没了半条。如若让她再次承受失去我的痛苦,还不如让她依旧以为我死了。”
石末海看着完颜潇的样子,有些无奈,亦有些心疼,他摇头叹了叹气,不再说什么。
深爱此时虽然无声,可又是那样的震耳欲聋。
而慕烟雨此刻,身着完颜潇给她定制的棉袍,手中捧着完颜潇给她定制的紫铜手炉,身上是暖的,心却是冷的。
“我真傻,我为何当时没有看出来,七爷你是在同我道别呢?你将我安排得这样好,照顾得这样好,可是没有了你,这个世界好没意思。”慕烟雨斜倚在房门边上,看着冬季寂寥的夜空。
宋云娘的寝舍与慕烟雨挨着,她看了慕烟雨好一会儿了,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这盯着天空看什么呢?今日月亮也没多美,星辰也没多亮。”
慕烟雨看了看身穿鹅黄色厚锦袍,好像一只小茸鸡的宋云娘,道:“我在看天上的一个人。”
“天上的人?哪有?”宋云娘转着眼睛在夜空中找了找,疑惑道:“嫦娥吗?”
慕烟雨摇了摇头。
“难道是……你的情郎?他离你很远吗?还是说,他死了?”宋云娘直愣愣地问出口,又觉得似乎不太妥当,赶紧道歉道:“对不住啊,我就是……”
“是,他不在了。”慕烟雨对着宋云娘微微一笑,道:“早点休息吧,明天不是还得去泥房拉坯吗?”慕烟雨说完,便想回房。
“等等。”宋云娘踮着小碎步跑到慕烟雨身边,道:“宋国的窑口我知道不少,却是从未听说过宋国窑工中还有你林峰这号人物,峰?是哪个峰?这个名字倒不大像是个女儿名儿。”
“我父亲走得早,父母就我这一个孩子,我家窑口还需有人传承,所以我自小被当作男儿养,便也就取了个男儿名。我家原本只是烧制些生活用品聊以糊口而已。这次母亲为我报名,也不过就是想告慰一下我父亲的在天之灵,让他看看我们林家没有没落。”
慕烟雨有模有样编造的一段谎话,倒是让宋云娘感动得红了眼眶,觉得自己那日嫉妒她的美貌,实在是有点小肚鸡肠没有涵养,于是握住慕烟雨的手道:“你也太不容易了,自小便背负这样的责任和压力。你放心,临安是我家,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二人叽叽喳喳地聊着天,谁也没有发现角落处有个宫女已经站了许久,将她二人的谈话尽数听了去。
“娘娘。”那宫女回到福宁殿,对着皇后说道:“果然如娘娘所料。那个枫林山庄参赛的匠人林峰,果然自小是被当作男儿养的,说是山庄的夫人不想让枫林山庄随着老庄主的去世而没落,所以才让女儿继承了家业。抛头露面,商贸往来都是以男儿身示人。”
皇后闭上眼睛,沉思半响,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不过枫林山庄一直地处边境小城,烧制的瓷器大多外销金国、西夏,在宋国民窑中并不知名也算合理。
“苏锦。”皇后抬眸说道:“明日起,你让督窑官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每做一个步骤便来与本宫汇报,每一件成品先拿来给我过目。”想了想又说道:“你明日去枫林山庄当地的县衙,查查这个山庄的户贴可有林峰这个人。
我们宋国的规矩,户贴上只登记男子名字,女子则只有人数,没有名字。你去查查她的身世可曾作假,我总觉得这个女娃做的东西似曾相识,人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是,奴婢这就去办。”侍女苏锦还未转身,便听得皇后又说道:“等等,你此去顺便打听打听金国现在的状况,前些日子他们金国内乱,金国百姓恐慌屯粮,我们从中赚了不少银子,你此去再打探打探,看看还有别的发财的法子没有。金国的国难财,这笔银子不赚岂不可惜。”
“是,奴婢记下了,还请娘娘放心。”苏锦见皇后再没吩咐别的,这才退身出去了。
冬日愈深,完颜潇受伤留下的咳疾便愈加难以痊愈。一碗一碗的汤药喝下去,效果也不甚显著。
石末海不免心急如焚:“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若说名医,还是他们宋国的大夫更加高明些,我明日给王爷请一个回来,好好看看如何?”
“不必这么兴师动众的,也不必让众人知道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以免动摇了军心。我没什么大碍。不过最近几日,怎么没有那个丫头的消息呢?”完颜潇披上衣服,出帐外看了看天,心中有些心神不宁。
“七爷,你就不能先关心关心自己?慕姑娘有很多人保护,虽人在官窑,可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你啊,还是先养好自己的身体,青川已经追上镖队,郎主的人也在附近,好戏就要上演,你还是要多保重才是。”
完颜潇没有说话,他最近有些心慌,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镖队的事他尽在掌握,唯一心中没底的,就是慕烟雨了,她只身在官窑,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正想着,突然,一只海东青自天空直冲而下,直落到完颜潇的肩膀上,脚上绑着一封信。信上说道:“皇后派人调查慕姑娘户帖,还请王爷早做打算。”
完颜潇心中一紧,将信团在手里,立即翻身上马说道:“我去一趟宋国,有军情飞鹰传书。”说完也不等石末海回答,扬起马蹄飞奔而去。
皇后的侍女苏锦扮作商女的模样,一队人来到了枫林山庄所在的襄阳。她第一时间没有去到襄阳县衙,而是先去了枫林山庄。
一队人来到枫林山庄的大门口求见枫林山庄的主人,叶夫人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她自来避世,他们山庄也向来不做都城临安的生意,且自从她师兄慕守道蒙冤被害之后,更是与临安没有任何生意来往,今日突然来了这么一队人,不由得让她心生警惕。
叶夫人沉思了片刻,道:“我亲自去迎接。”
枫林山庄的客房之内,苏锦正在细细端详手中的一只青瓷盖碗。虽然她不甚懂得,但是因日日在宫内伺候,好东西倒是见过不少。现在手中的这只盖碗,看上去却十分平常,没什么特别精美的地方。
叶夫人在门外观察了苏锦一会儿,才进门行礼笑道:“呦,我竟不知今日来的是位如此标致的姑娘,令枫林山庄蓬荜生辉!”
苏锦闻言,只微微回了回礼,道:“我来,是想和山庄预定一批茶器。”她抬头打量了一下叶夫人,继续道:“只是,我看着这青瓷盖碗,器型和釉色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这种水平,也能参加制瓷大赛?”
叶夫人眸光一沉,随即笑道:“枫林山庄能去参加制瓷大赛,自然有自己的本事,只是,这本事若轻易示人,便算不得本事了。姑娘若真心来做买卖,还请正堂坐一坐。”
叶夫人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苏锦未说什么,抬脚就往前走,身后的人呼啦啦就要跟上。
叶夫人虽为女流,天南地北也走了不少地方,各色人物也算见过不少。可这些随从看着,却不像是寻常商贾名流的家丁,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官府的人。
叶夫人使了使眼色,山庄护院便伸手拦住了那些随从,揖手道:“如今乱世,我们山庄的规矩,请贵人只留几人在身边,其他兄弟我请喝茶,还望贵人见谅。”
苏锦倒也没说什么,只留了两个人,随她往正堂去了。
叶夫人命人拿出一套洁白如玉的白瓷,亲手点了一盏茶,笑道:“贵人远道而来,此是今年新茶,吃吃看好不好?”
苏锦没有吃茶,却一直盯着茶盏,看了半晌才问道:“如何用白瓷?你们山庄的白瓷是哪位师傅烧制的?”
听到此刻,叶夫人觉得这人应该不是来做生意的,于是便笑道:“都说南青北白,我们山庄身处边城,距离金国近些,自然白瓷烧得多一些。”
“上好的青瓷呢?拿出来我看看,若是十分精美的,我要定几批,价钱好商量。你们参赛的窑工叫什么?善于烧制什么瓷器?山庄里可还有存货?”
苏锦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叶夫人更加笃定这人不是来做生意的,倒像是来打听什么,可是,却不知道这人是官府的人,还是竞争对手。
于是便留了个心眼,笑道:“我们山庄远近闻名,知名的窑工也有几个,却不知道姑娘问的,是哪一个?至于善于烧制什么瓷器,瓶、炉、洗、盏、盘、碗、罐都可以,也不知道姑娘问的是哪一种?存货不少,却不知道姑娘要多少?”
叶夫人和苏锦面上都堆着笑,心中却知道对方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二人还未开口说什么,却见林峰一路跑进了正堂,叶夫人慌忙站起身来,说道:“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