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肆”正目不转睛望住自己——本欲安静看完真缪台上的这一出,最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介入。纵然这个捕鱼人的行径着实卑劣可恶,但如此刑罚却未免太过严酷。
“怎么?”对方诧异问道,似没料到英祈会干预。
“不信不义之徒固然该惩治,但若是砍去这人双手,在这个世代、恐怕以后是难以存活的了。”
“阿肆”半晌没作声,一双极似冥君的星目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一开始,不是已经说好了?”
——说好什么?那是泫歌和你之间的事情,英祈依旧坚持道:“我是觉得罚得重了些——他的技艺是捕捞,若没了手,便是断了生路。”
“阿肆”迟疑了一霎,似乎在思量着什么,终于叹了口气:“此等不信不义之徒,若是轻饶了,人们便会有恃无恐、争相效仿,不免败坏九黎部的风气,必得严惩不贷。这遭、既是你开了口,就罚斩去一只手罢了。”
说了半天还是如此血腥的法子,英祈欲待再要开口,“阿肆”却抬了抬手:“拉下去——这件事到此为止,若是你我从此都要互相干涉,那么初时定下的规矩便形同虚设、这一切尝试也没了意义,你应该明白、境况只会更加混乱。”
虽不知泫歌与他约定了什么,但似乎又与这些部族的兴亡都干系不小,对方既然已退让了一步、罢了、再多说只怕露了马脚,英祈遂点了点头。
在捕鱼人的央告求饶声中,这桩纠纷总算有了个了结。接下来,绿衣对首的黄衣长老同样提着跟珠结站了出来。此番轮到了轩辕部的事情,是一个偷了另一个的耕牛,事实比较简单,黄衣长老很快审定,只是这次对偷牛人却未施行暴虐的刑罚,而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一番教化为主,令物归原主。黄衣长老定夺完,英祈亦没有任何异议,遂直接结了案子。跟着,对面的红衣长老又站了出来……如此交替往复,廿几十桩事情一一呈了上来。
英祈也渐渐看得明白,两对长老分作两派,白衣、黄衣专门负责判定轩辕部的事情,而红衣、绿衣则是负责九黎部的审断。两派一边是“温和派”,主张以理服人、以德化人;另一边则颇为激进,以刑罚为主,对人们的处事行为划下了种种界限、若是越线便会有相应的严苛处罚。显然,“自己”是“温和派”的领袖,“阿肆”则主导着另一边。两派分别实施各自的一套治理方式、互不干涉,怪不得方才“阿肆”格外诧异,这样看来、自己插手他那一边的事确有不妥。
原来他们两个人的统治策略大相径庭,记得最后、二人好像是决裂了……莫非就是这个缘由?本以为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却竟只是如此。这些案子大多是邻里纠纷或偷鸡摸狗的行径,跟现世里剑陵、魔界、妖皇等等相较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这两个人身份尊贵、仙力卓绝,怎么竟在此管了这些小事?莫非远古的风俗世道太过淳朴寂寥,实在没其他要紧的事情了?
“玄圣、巳君,”英祈正胡乱猜着,台下、黑衣长老忽地禀道,“今日的二十九桩事情已全部审完了。”
“我还有一桩!”
真缪台入口,有一个人高声疾呼着,试图走上前来、却被近旁的守卫拦住了。
虽然距离尚远,英祈却能感知到他身上的浓浓血气,这情景显然与先前大不相同。果然,“阿肆”也站了起来:“让他过来。”
那人得了令、踉跄着奔了过来,掠过五位长老、径直扑到了英祈和“阿肆”面前。眼前是个赤发的壮年男子,衣衫褴褛、浑身血污,带着遍体伤痕怒气冲天的说道:“我是轩辕部落的夏氏头领,有冤情申诉!”
“你为何事而来?”“阿肆”直接问道。
男子噗通跪倒在地,神情激愤的诉着、嗓音沙哑:“为我惨死的妻儿、为我罹难的族人,求仙人助我讨伐九黎部的灭族之仇!”
原来,先前梼杌遁出,骤降在九黎部的一个村落,凶兽大肆破坏、将村子化作了一片焦土。部落中剩下的数百幸存者被迫弃了家园、往别处迁徙,在荒野里艰难跋涉了几个日夜,九黎残部终于来到了夏氏所在的村落,饥寒交迫之下,九黎的人请求对方村子能收留、允许族人进入。
恰逢这夏氏头领当时不在村中,村落里的几个部族长老见突然侵入了许多生人,商议之后便没有应允。九黎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寻得的一点生机眼看就要破灭,倘若继续流落荒野一宿、合族怕是再难支撑,极强的求生欲望便让这数百人强行冲闯进了轩辕的村子,轩辕族人自是不容许,由是引发了双方的激烈对抗。
九黎本就是尚武之族,数百人饶是饥寒之下依然战力十足,而轩辕村落一直以来则主要靠颇有几分神力的夏氏头领的护卫,头领不在、自是少了防卫能力。两边便立时分出了高下,激斗中、许是杀红了眼,九黎竟开始大肆劫杀抢掠,血洗了整个村子,老弱妇孺无一幸免、夏氏一族悉数灭亡。
既屠了村子,九黎之人便索性霸了下来,待到两日后这夏氏头领返回村中、早已是人物全非,其亲族死绝、娇妻幼子更是惨遭屠戮。夏氏怒火中烧,登时便要拼命,怎奈他虽负些神力却毕竟是凡俗之躯,又如何是数百人的敌手,终是被九黎族人制伏、囚禁了起来。夏氏忍辱求生,找了空当竟设法脱身出来,一路奔逃到真谬台,欲寻“泫歌”、“阿肆”二位天人主持正义,誓要报了这不共戴天的灭族之仇。
“带路。”听完夏氏的申诉,“阿肆”冷冷开了口,神情虽遮掩在面具之后,声音却异常阴郁,想来是真动了怒。
“你要如何处置?”英祈与“阿肆”并肩行着,二人身后是五位长老和一些轩辕、九黎部族的首领。这两个村落间的恩怨虽然与其他氏族没有直接关系,可毕竟也是轩辕和九黎千丝万缕的血脉渊源,出了这么大乱子,两边部族自然都要前去看看。
“杀人偿命、血债血抵。”“阿肆”冷肃的吐出了八个字。九黎归他的管辖,如今治下出了乱子,他倒也没有包庇,只是——两边分由“泫歌”和“阿肆”统领,规矩习俗有别、平素里本就有些嫌隙,如今因了这一桩灭族血案,关系更加剑拔弩张,在真谬台的诸方为此事已经起了不小争执,此番若不妥善解决,恐怕将掀起更大的纷争波澜。而“阿肆”如此法子,真就能解决此次的事件吗?况且事情真的会是如此简单直白吗?
远古时代人们生活淳朴安宁、一向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今这一桩,可算是破了天荒,众人心头都沉甸甸的,一时谁也没有开口,只由夏氏领着疾驰赶路。
出事的村落离得并不算近,可来的诸人多少都有些术法在身,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霸了村子的九黎一族见了这阵势,纷纷迎了出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夏氏径直就冲对方当首的一个壮汉扑了上去,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两人迅即扭打在一处,跟着、又有几个九黎的人也围了上去,而身后跟来的轩辕、九黎部,更是跃跃欲试、准备助阵各自的部族,场面愈加混乱起来。
旧怨未明、又添新仇,还嫌不够乱吗?
“够了!”英祈厉喝一声扬起了手——抬指间,一缕卓绝仙力喷薄而出,登时将乱斗一团的众人震得四散跌开。
见天人动了气,诸人亦不敢再造次,夏氏头领一言不发的从原地爬了起来,紧咬着牙关、红着一双眼,强抑着冲天的怒火。
混乱暂时平息,事情未查明前、为免再出乱子,英祈踱到双方中间站定,质问道:“九黎部,你们这里现在主事的是何人?”——“阿肆”在一旁垂首而立、并不作声,想是把这一桩灭族惨案暂且全权交了英祈主持,而英祈也似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充作那“泫歌”、大义管起了此间的“闲事”。
先前的壮汉站了出来,躬身道:“迁、迁来此处后,小人少典氏是新推举出来的族长。”
“你们这些强盗放屁!明明是杀了我们轩辕的人、霸了此处!”身后,几个轩辕的族长出声骂道。
“你说迁过来,”英祈不作理会,继续直奔要害问道,“夏氏却诉告你们是灭了他的族人后、强占了这里,你作何解释?”
“…不错,是我做下的命案。”少典氏沉吟一下,居然爽快认了,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此事均是我一人所为,但凭玄圣巳君发落,惟求饶了我数百族人。”
“撒谎!这绝不是一人之力!”
“族长是有苦衷的,这件事吾等皆有份,请天人务必从轻责罚!”
两边同时叫喊起来,看来事情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你们别出头!”少典氏回身欲制止族人的求请。
此时,一个老者从九黎部众里颤颤巍巍走了出来,跪在了英祈身前:“玄圣,此事的的确确乃我九黎族人所犯,但这其中却又有许多缘由……”